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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推進大堂的時候,還是有一刻頭暈目眩,那些陌生又醜陋的臉塞滿了她的視線,每一張都和她丈夫張克禮相似,卻又充滿了世俗的溫情與坦誠。他們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聽她傾訴,用她的身體來傾訴她的愛戀,她已經獨自煎熬了五年。
鼓聲隆隆,琵琶悽切,這是戰鼓在催促戰士上馬,赴死。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曠達來掩蓋,寂寞也可以用歡笑來填補,紅毯上的半裸女子瘋狂地旋轉,成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將人間焚燒成地獄。眾生在癲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著慾望的皮囊。
六、色空
一日的舞蹈之後,襄陽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裝,拖著痠痛疲憊的身軀走出酒肆。到無人處,她將掌心裡攥的那一串錢丟進了水溝,又將手湊到鼻邊嗅了嗅,那股油膩腥臭令她嘔吐起來。回到府邸後她就逃進了浴桶,滿室的松木香終於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愜意地軟倒在桶邊,麻木的熱痛讓她舒服得輕輕呻吟。
她看見阿瑟緩緩蟄伏進河底,她憐惜地撫摸著阿瑟修長光潔的腿,安慰她,她只需偽裝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過來了。她在熱氣蒸騰出的幻境中對著另一個自己說話,她終於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陽公主在入睡前回想著千百張陌生面孔上的迷戀與愛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夢鄉。
世尊有百千億身,毫無吝惜地毀滅掉一個個自己來完成劫數,襄陽公主只有兩個,卻已經足夠了。夜晚她是節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薩,是不需要丈夫的屍體,是大唐詩書禮樂幻化的文明,虛榮而悲涼。白天她是行於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裡廉價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來娛眾生耳目的淫慾,縱情而直白。他們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歡處觀者盡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個人的傾訴。
那件事發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雲流水,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那天由於客人的熱情,她加跳了五場,累得躺倒在店後的地板上,汗水掛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頸項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我給你錢!給一緡!”她有些噁心他身上的腥羶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卻又沒有做更多的拒絕,過了片刻也不覺得難聞了。她化作一攤汙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愜意。
後來漸漸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個價碼抱走她,他們留下錢後,她也會在那簡陋的土房中再躺一會兒。回味著她所愛的清潔與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況。也許她被那儒雅逼到絕境了,需要從另一端掙扎出一個生命來對抗。她忽然發現周圍的許多人也是如此,在現實中偽裝著木偶一般的賢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貞婦,另一顆心卻因為這偽裝的枯燥而蠢蠢欲動。他們奔赴各自的幻境,用傳奇故事、詩賦文章、輕歌曼舞,在虛假中重塑真實的自己。
遇上薛渾是個意外,薛渾是士家子弟,隨父親宦遊於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儀容,居然還能彈一手過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數歲,卻因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歡上她。他時常將她帶走,在府中為她彈琵琶,看她舞蹈。她會為他跳上幾支長安的軟舞、霓裳羽衣舞、綠腰、春鶯囀,她看見淡淡的鄉愁如同風煙一般,在少年的眼中矇矓上薄薄的霧氣。長安不見使人愁,她帶著幾分譏誚望著他青澀的哀愁,他如何懂得鄉愁鮮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聽他彈琵琶,她給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這兩件事都是屬於阿瑟的,所以她毫無吝惜。可是薛渾總想探聽她的身世,她興致好時就編造一個悽楚哀婉的故事,亂世裡這樣的故事遍地皆是,騙他幾聲哀嘆輕而易舉。有時編過了頭,今日說的和昨日說的相互矛盾,薛渾提醒她時,她就編造個新的謊言把之前的兩個謊言糅在一起。
她想:若是換作十四五歲的晉康郡主,薛渾的溫潤如玉,也許還是可以打動她的。可惜太遲了,她見識過太徹底的儒雅和太徹底的放蕩,薛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獄,只是濁世中的一個尋常人,他不足以救贖和修補她。所以薛渾想納她為妾時,她總是拒絕,她晚上還是要回到節度使司去,她丟不下那尊貴的公主,亦如她丟不下這卑賤的阿瑟。
她已經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幾個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渾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於戰亂的孤兒,是夫君喜新厭舊的棄婦,她在這些故事裡自憐憐人,扮演這些角色如魚得水忘乎所以。
牆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樣,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