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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都難受,反正於張克禮來說,定州就是張氏的王國,遍地都是女人等著他臨幸。
襄陽公主也回過一次長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張茂昭入朝,她回去省親。她顧不得回宮拜見兄長,在驛館換了一身圓領幞頭的男裝,匆匆策馬奔向莊嚴寺,沙門已經認不出她來,只是告訴她善本法師在五日前離開了長安,去東都白馬寺遊學。五日,那應當是她歸家的訊息傳到長安的時候,五年前的那場戰爭他贏得太辛苦了,為避免傷了自己也傷了她,索性躲開。她聽說那把玉環琵琶,他已經歸還內府,身外之物,於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來說無可留戀。
從長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迷離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該怎麼辦。善本說她會忘記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經將她填滿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擁有了這麼多在苛政中掙扎的百姓所豔羨的東西——富貴、暖飽,可她就是苦不足。眾生多麼貪婪,所以世尊才要掙脫出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裝,在這陣恍惚中走出了節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羶氣息憋得她陣陣虛汗。她脫離塵世太遠,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為什麼她連活著都變得如此疲憊?
四處都是忙碌的歡欣與忙碌的憤怒,販子客商的爭執聲、騾馬的叫聲,也沒有人想要與她談話。她什麼也沒看懂,懵懵懂懂地轉悠了三天,忽然在路過一家酒肆時,聽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聲。她被這前世的記憶打得渾身一顫,隨著人流擠進了酒肆,大堂上一個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著突厥的衣裙,赤足散發,袒露雙肩與腹部,修長麥色的雙腿不曾著褲,旋轉中長裙鼓盪,春光乍洩。她手腕上、足踝上與頭髮上所繫的鈴鐺繁華地響成一片,客人們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嘯,如打翻了一鍋沸粥,舞姬就在這滾燙的眼光中肆無忌憚地大笑。
那金鈴聲如一把巨錘,一下下將釘子敲入她的心房,滿眼金星中,她又看見鮮血從她足下流出,流到骯髒的紅氍毹上。她在寂滅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個舞姬明眸皓齒的快樂。她已經有五年沒有跳過舞了,骨頭都要鏽得碎掉了,可是這個胡女卻敢於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麗。
金星消散後,她踉踉蹌蹌地走向後堂,尋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個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說,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驚覺的目光打量著她,問道:“不是本地口音,從哪兒來?”她茫茫然地微笑道:“長安。”胡人自作聰明地問道:“逃奴?”她繼續笑:“算是吧!”胡人釋懷地安慰她:“不妨,這地方皇帝管不著。會跳什麼?”
她答道:“《柘枝》、《胡旋》、《胡騰》、《渾脫》,都會。”她忐忑地說出了幾個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顯地稍稍亮了一下,道:“把外衣脫了,跳一支《柘枝》看看。”她一片混沌地脫去圓領袍,她想:那大雄寶殿上的十八羅漢,不也是袒露右肩嗎?店主為她打著手鼓,看她的舞姿從生澀到嫻熟,這渾渾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時候漸漸甦醒,她空洞的眼中又開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漣漪。
店主笑道:“一天多少錢?”她試探著說了一個自己知道的最小數目:“一緡?”店主哈哈大笑:“一緡錢你去節度使司跳吧!”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努力裝出一副窮困無依的神情,道:“你看著給,夠一日食宿即可。”店主與她市價:“一日跳十個曲子,五十錢,加跳另算。”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她雪白的肌膚,又通透地笑道,“若是沒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錢更多。”她搖頭笑道:“我只跳舞。”
店主有些惋惜地幫她裝扮起來,劣質的金線裙子、無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塗上赤紅的胭脂與口脂,兩耳被碩大的耳墜扯得有些痛。她看著銅鏡中陌生妖豔的女子,驚異地轉了個圈兒,手腕上的金鈴便叮叮作響,一股想要跳動的渴望在她胸口來回衝撞。這真是適合跳舞的衣裳,絕不作喧賓奪主的遮掩。
上場之前,店主忽然問道:“有名字嗎?”襄陽公主愣了愣,父親賜給她的名字,皇兄賜給她的封號,都被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個詞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Asura。”那是她在經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羅,是“非天”,是“不端正”。阿修羅男好戰女美貌,擁有匹敵帝釋天的法力,可困於執念與貪嗔,不得出輪迴成正果。善本的好勝心是阿修羅,她的執念也是阿修羅,他們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許六道眾生之中,還有一處所供他們在死後相遇。
店主笑道:“阿瑟?倒是突厥名字。”她無所謂地笑著點點頭,真假對錯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