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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微微向他傾斜過來,無聲且飛快地,嚴肅而狂熱地,一隻手撐在葛席上,袖口掩蓋了手背。他們四周垂纈下的巨大柔軟的茜色帷幔稍稍飄蕩,秦王政投在上面的影子如若鬼魅般晃動,那個人看著他,雙目映襯明亮的火光,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如夜空、如點漆,如明潭,如素羽,這是意蘊深刻,沉沉如井又灼人可怖的野心家的眼睛。
“可是我覺得,不管是咸陽,還是薊都。”秦王政很快地搶在燕丹開口前自答:“此刻最讓我焦灼渴望的,是邯鄲。”
不是他們兩人相擁度過一段童年的邯鄲,是戰略地圖、是史冊記載、是地理財貸、是軍事行動中的邯鄲。
“趙國和燕國,真是過去人所說的唇亡齒寒的關係呢。”年輕的君王輕描淡寫地笑著說,卻如暮鼓晨鐘般振聾發聵。燕國太子望著他,突然發現他是這麼不可理解,又是這麼光明正大。他明明白白地暗示又若有若無地威脅,叫人滿心惶恐。
從燕丹的後背上,遽然竄起一股恐懼的冷意,他直直地坐著,品味著君王的話語,感覺到身上寒毛炸起。
這場商討如同預期一樣,沒有達成什麼一致意見,燕丹的希望落空了。而帷幔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事務等著秦王去處理,秦王政並沒有太多時間在燕丹這裡逗留,與他展開各種各樣的高談闊論,他也實在是厭煩了。侍臣捧著燭火,將嵌珠的鞋子拿到階下,他站起身,長長的佩劍懸在身側,劍纓上裝飾琉璃珠,由不同形狀鏤花組成的,整整十六節長的華麗組佩,互相碰撞發出清越的聲響。
“我把您留下來,是因為我有能力把您留下來。”秦王政最後帶著勝利者的笑容說:“您應該知道的,我說過,您能不能離開這裡,只取決於我。”
“那麼,至少請給我一個期限吧!”燕丹在帷幔裡兩手撐著席面,欠起身,絕望而慌張地注目君王的背影:“您不可能永遠把我關在這地方的,至少,請允諾我一個回薊都的期限!”
年輕的質子提高聲音,卻只換得君王略略偏轉身子的一個回顧,心不在焉、敷衍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君王的玄色袍袖在高大的燭火下鼓盪,他迎著火光的面龐忽地現出一個惡意的笑容,秦王政猶若嘆息般拉長聲音:“好,那就給你。”他頗為自滿地念道,一字一句:“這就是你要的承諾:待到烏頭白,馬生角,我就允許你回到你的故國。”
君王揚長而去,再不回首。片刻之後,燕丹猛然跌坐在葛席上,他瞪大眼,先是嘗試著理解君王的諾言,緊接著恍然悔悟,攥緊拳頭,痛苦地閉上雙目,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說不可能永遠關住他,就偏要變出個可能給他看。兒時總角的言笑晏晏,成人為質後的服柔遜謙,到頭來只不過換得一句——烏頭白,馬生角!
烏頭白,馬生角。烏頭白,馬生角。燕丹罔顧四周圍攏來的玄衣侍臣,近乎瘋狂地支撐著軀體,喃喃地來回地念叨這句話,焦灼而無力,似乎這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讖言。他倏忽神智不清般哈哈大笑。烏頭白,馬生角,唇齒用力地合攏又分開,連著仇恨、回憶、痛楚與無能為力一同狠狠地咀嚼,吞嚥下腹。面上的表情一瞬間又變得惡毒起來,他伸出手,迅疾猶若鷹展開它的爪子,像揪著秦王政的衣領般死死揪住了一邊飄忽的帷幔,松脂的香氣,刺鼻、辛辣、清苦,同著徹骨的恨意一同,同著復發的舊創口滴下的鮮血一起,在燭火照不到的黑暗之處蔓延開來。
烏頭白,馬生角,悠久而絕望得好像什麼戀愛中的誓言。
連漆黑的烏鴉也被歲月染成白頭翁,連生著飄逸鬃毛的胡地駿馬也生出了殺人的利角。直到那個並不存在的時刻來臨之前,他不會放他回去,不會放他回去。
這是被逼到不可再退的地步了,燕丹狠狠地扯下帷幔,撕裂的聲音,痛苦殘忍地響起,濃豔的茜色覆蓋上他玉色的手腕。
為了衝破永恆的牢檻,他只有向命運迎擊。
在被許諾所束縛的、漫長近於永久的牢籠中,在天下最堅不可摧的、威嚴雄壯的咸陽城內,斷絕了一切希望而生活著的、被兒戲般的誓言輕侮玩弄的年輕質子,在極度的絕望過後,終於決定為自己爭取些希望。他不是會守著鏡中花、水中月度過一生的人,況且君王的許諾,比鏡花水月要更為不可靠,那些美麗的遙不可及的泡影不能成為他餘生的期望。
秦王政似乎是有所提防的。被恩賜的自由越來越少,許多莫名其妙的小官吏,就像看守犯人那樣,駐守在館舍的四處,時常找出各種規章制度,來與他的下臣喋喋不休,做什麼事情都很麻煩,就索性什麼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