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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河南汝寧府,李氏,夫亡,年十六歲,公婆欲將其改嫁其夫幼弟,執意不從,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縣,白氏,二十歲喪夫,時年幼子兩歲,矢志守節,其子後染時疫暴卒,卒年四歲,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十一年,徽州休寧縣,方氏,二十三歲喪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蘇氏,十九歲喪夫,矢志守節,侍奉家翁,後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縊而亡。
嘉靖二十三年……
原來這世上,有這麼多種自盡的死法。只是這“嘉靖年間”為何這麼長,令秧的腰間已經麻木,略微一挪動,人就像木偶一樣散了架,不聽使喚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撐住了冰涼的地板。這一次,她沒有力氣再抬起頭注視六公的臉。
“我真的,跪不動了。”一顆淚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聲音不知疲倦地繼續著,有一個字像雪片一樣飛滿了令秧的腦袋:亡。
“也罷。時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揮手將先頭那個婆子招進來,“扶她去隔壁歇著,明日接著念。你要知道,給你念的這些,都是朝廷旌表過的節婦。過去的規矩,填房繼室都不予旌表——可是聖恩浩蕩,自洪武年間,恰恰是在咱們休寧穆家的一位繼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這規矩破了。往後,才有了你們這般填房孀婦的出路,要說你的運氣也算是夠好——那本冊子才唸完不到兩成,你若生在早先,還不配有她們的歸宿,最好的歸宿,你明白嗎,唐王氏。”
祠堂的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內院,影壁兩旁,有翠竹,新綠冒了出來,卻還有枯黃的竹葉沒能落盡,遮擋住了影壁西側的小屋。令秧就被關在裡面。一張舊榻,一個搖搖晃晃的矮凳,一張小炕桌被丟在屋角,擺著幾個碗和杯子。破曉時分,竹影潑在窗戶紙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著自己的腿,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著,好歹閉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淨了。”令秧抱緊了膝蓋,往榻角處縮了縮,像是要把自己砌進身後的牆裡,或者變成一塊帳子上的補丁。她試過想要伸展開雙腿,稍微一動,膝蓋就鑽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該拿這個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這個看守她的老婦說話——人們似乎叫她“門婆子”,雖然相貌可憎,卻也不曾為難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對任何人和顏悅色,都沒有用。
“依我看呢——”門婆子的聲音聽上去元氣十足,佝僂著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隻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現一種蒙塵的黃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輩子的苦處。別怪我說話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練地盤起腿,把自己準確地摺疊在了那張小凳子上,突然間成了一個詭異的神龕,“又沒個兒女,也就沒什麼牽掛。跟著老爺去了,左右不是壞事。博了名節自不必說,省得熬往後那些看不見頭的日子。夫人現在年輕,覺得活著有滋味兒——可是信我門婆子一句話,一眨眼,活著的滋味兒就耗盡了。等當真覺得死了比活著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聲,像是打瞌睡那樣閉上了眼睛。門婆子隨隨便便地從那把破壺裡倒出一杯看起來像是泡得過久的茶,再拿起一隻粗瓷的碗,轉身在屋角的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夫人?”門婆子將杯子和碗並排擱在炕桌上,也不管髒不髒,就將炕桌橫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顏色的。我跟你保證,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就什麼都過去了。若是還沒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會兒還要再去祠堂跪著聽訓呢,不喝水撐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沒法子,長老們吩咐過了,只准我給夫人水,不準給吃的。”
片刻之後,令秧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她知道此時屋裡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藥。她怕,可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畢竟,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毒藥是什麼樣的。捧起那杯子的時候胳膊都在打戰,但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那其實是因為飢餓。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還是把那杯子丟回到炕桌上,還以為它會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險地顫了顫,像是轉了半圈,就立住了。她從小就怕死了喝藥,這跟那藥究竟是為了治病還是為了死根本沒關係。手抖得太厲害,灑出來的一點點弄溼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讓嫂子看到了準又要數落的,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間,成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場夢,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這麼多人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