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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一去便是十幾年。他在家鄉,遵循著所有像莊稼一樣的規律,長大,娶妻,生子;有一天聽說了她落難的訊息。蕙孃的爹被斬了首,家裡的女人有的自盡了,沒自盡的則被賣掉,要麼為奴婢,要麼去教坊。家鄉的人們傳得有鼻子有眼,都說什麼教坊,什麼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頭。這倒也幫了謝舜琿的忙,他落第的時候,他娘倒像是鬆了口氣:“也罷,你還記得蕙娘她爹麼,考中了又能怎麼樣,榮華富貴,夢醒了更難看。還不如留在家裡太平。”後來他徹底斷了考試的念頭,專心做他的野鶴。聽戲,吹笛,畫畫,蒐集各種珍本,四處雲遊,結交一班同他一樣日理萬機的閒人……誰都知道他文章好,於是他也去縣衙裡做過刀筆吏,替自家和朋友家裡的佃戶以及周圍的商號寫過訴狀,他們那裡的縣令整日盼著能遇上謝舜琿寫的訴狀,讀完了只覺得滿口餘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倒是一心想做個敦促夫君出人頭地的女人,只可惜,錯嫁了一塊朽木。她常常會在他計劃著下一次出遊的時候躲在房裡哭,明明就是哭給他看的,卻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淚的樣子。就等著他詢問,然後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勸說他要懂得上進要接著去考功名,做人風雅是沒有錯的可是不該把光陰都虛擲在消遣上,不是她貪慕著夫貴妻榮,而是旁人都會覺得是她不懂得輔佐夫君曉以大義,會背上不賢良的惡名……
後來他終於學乖了,當她端坐在那裡哭得胸有成竹的時候,他便視而不見。漸漸地不常回家,在勾欄酒肆之間,倒是贏得了不少名聲。他以為過上幾年,她會看清他絕對不會再去考科舉,認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沒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過是一個冬天的事。明知毫無指望的期盼必定會在某個有陽光的時刻復甦過來,這種期盼在她臉上立刻化作絕望,來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會消失在太陽底下。她的確是不再提科舉,但是她尋得到別的由頭來垂淚一番,一點一點地精衛填海:比如他不那麼在乎兒子的功課,比如她孃家堂弟在謝舜琿的指點下順利地考上了生員令她感慨歲月如梭……甚至是當他在書房裡獨自喝北方買來的燒酒——她堅信燒酒有毒,並且她的夫君怎麼可以如此迷戀這種下等人才喜歡的味道,所以從那以後,在她面前,他只喝揚州雪醅或是女兒紅。他十六歲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們共同生活時的任何一處細節上按一把,就能精確地點到穴位,提醒他的失敗和不務正業。這也是一種令謝舜琿歎為觀止的技能。也不是沒有人勸過他納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樣吧,即使是一個不盼著他出人頭地的女人,也必然會在別的事情上對他懷著某種他永遠無法滿足的希望。他和她們的希望之間,永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怎樣他都是個負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來了。她跟著休寧人唐簡——一個替她贖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對蕙娘來說,已然是最好的著落。只是沒人想得到,她能這樣若無其事地重歸故里。起初,唐簡併沒有將她帶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寧城中的一處僻靜小院裡,隨後要在這別院中宴請一些舊日的朋友。謝舜琿的舅父曾與唐簡同一年中過鄉試,所以舅父也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接到過唐簡的帖子——他跟著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來過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同唐簡的故交們打招呼。明眸皓齒,雙眉入鬢——真該有個人提醒她,這種畫眉的習慣只怕是教坊裡的,此刻住在別院還好,若是正式進了大宅的門,還這樣畫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會有話說。當然,這話不是他能講的。他已完全無法把記憶中那張小姑娘的臉跟面前的她聯絡起來,他只看到一個裝扮嬌豔,舉止卻含蓄知禮的婦人,臉上有種凜凜的秀麗,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經從她的眼神裡狠狠地碾過去。他沒打算跟她相認,她卻眼睛一亮,脫口而出:“五哥哥。”——看來他娘還真沒有撒謊。那次見面之後不久,她便跟著唐簡回去大宅,拜過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進了門。那眉毛究竟有沒有落下話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間,家鄉的親戚們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過蕙娘好幾次,他不想讓人們以為這女人已經沒了孃家——眼看著蕙娘渾身上下的裝飾越來越樸素,不過神情倒是日益舒泰了,尤其是在漸漸負擔起管家的責任以後,那一身運籌決斷的做派怕是在教坊學會的,時常令他看了竊笑。唐氏一族在鄰近幾個縣算是數得著的,可是唐簡家的這一支真稱不上富裕,跟原先蕙孃的孃家和如今的謝家都沒法比,不過好在唐簡這個進士算是整個家族的書香與根基,族中規定,那幾支經商為主的富裕支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