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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須得出一兩個人守著靈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這委實是個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麼也不敢吐露,心裡沒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遠,每日辰時必須得打扮停當跪在靈堂裡等著焚香祝禱,接著就得大放悲聲,跪到腿發麻的時候,通常僕役們才來開飯。夕奠則更是辛苦,若眾人還都在那裡哭著,誰也不好意思率先離開——夕奠究竟哭至幾時能回去睡覺,就只能看運氣了。偏偏唐簡家就是離六公家很遠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爺遠在常州不能回來守四十九天,有資格代表唐簡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還好唐璞這個護喪人想得周到,將六公家家廟裡的十來間空房子命人打掃收拾出來,供家遠的族中子弟住宿;至於需要行禮四十九天的女眷們,則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裡,免了來回的奔波。
令秧打點好了幾套替換的喪服,帶著小如和一個用於跟家裡報信傳話的婆子,便上了路。她從沒有獨自一個人離開過唐家大宅這麼久,所以心裡還真的漲滿了期待。不過,又的確有那麼一點點不安,她問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來可怎麼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來好幾個時辰,若都能實打實地從頭哭到尾,只怕那靈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實在沒有眼淚的時候,跟著出聲便好;若什麼時候眼淚來了,就別出聲省些力氣——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準保都是如此的,要撐那麼些天呢,累壞了身子可就麻煩了。”令秧點頭,隨即又為難地想到了另一件事:“這朝夕哭奠也就罷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間,想哭的時候都要過去哭一場麼,我若是朝夕之間一次多餘的都沒去哭過,是不是顯得不太好?”蕙娘也認真地思慮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著情形,隔兩三日多去上一兩回,若看著眾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這下二人都覺得問題解決了,也都輕鬆地喜悅起來。蕙娘嘆道:“這可比不得當年老爺去的時候,那時候一天不管哭上幾回,眼淚都是真的。”令秧道:“咱們老爺不過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個多月,我看咱們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開心地笑道:“這麼多年,夫人愛說笑話兒這點,倒是從沒變過。”
黎明時,令秧已經穿好了“小功”喪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與川少爺的爺爺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撥女眷裡,離棺材比較遠。她跟著大家垂首盯著地面,聞到了主喪人,也就是六公的長子在前頭焚香的氣味。一抬頭,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站立在主喪身邊的唐璞。從沒見過他穿成這副樣子,渾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樣的白色,因為是“大功”的粗布,這月白色略嫌粗糙,卻讓他不苟言笑的臉有了種肅穆的味道。平日裡惹人厭的一臉跋扈,卻在此時靜靜地凝固成了一種英武。令秧覺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穩,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蕪雜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楊樹。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釘在了半空中,右手誇張地拎起酒壺,酒壺緩緩挪動著,終於遇上了酒盅,將酒盅斟滿——似乎身後響著只有唐璞自己才能聽見的鑼鼓點兒,斟滿一杯,他靜靜放下酒壺,再轉過身子,雙手將酒盅奉給主喪用於澆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樣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間洗盡了這人世間的凡塵,把他變成了儀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發愣,有那麼一小會兒,都忘了垂下頭去,還險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灑完,主喪另一側的司儀拖著中氣十足的聲音宣告了一句什麼,令秧沒聽清,只覺得那人唸了句聲若洪鐘的咒語,餘音嫋嫋尚未散盡,主喪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樣,跪下來,放聲號哭。於是,地上跪著的一兩百人便也都加入了進來,令秧第一次明白,原來“聲音”這個東西也可以像風一樣,猝不及防把人捲進去。周圍的哭聲“嘩啦嘩啦”地響,她自己也成了萬千葉片裡的一片。倒是不再覺得心慌了,因為沒人會在乎她究竟哭了沒有。只有唐璞還像剛才那般站得筆直,當然他最初也跟著眾人一起叩了頭的,只不過叩完頭,他的職責便是站起來繼續保證每一道程式。他臉上沒有眼淚,也不會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猙獰,他甚至連哀慼的眼神也沒有——周圍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無動於衷,像是攔截眾人孱弱的哀傷的那道堤壩。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頭,額頭觸到地面,似乎就能壓制住胸口那陣不安。她盼著叩完一個頭,和叩下一次頭之間那短短的一瞬,因為那時候,她便可以理直氣壯地看唐璞一眼,橫豎在他眼裡,這滿地的人像麥浪一樣前仆後繼,他不會注意得到麥浪中的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