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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果有飄零之菊花嗎?”
王安石沉吟片刻,微笑作答:
“子瞻豈不知《楚辭》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嗎?”
蘇軾默然。
司馬光已猜知此詩乃王安石與蘇軾聯句之戲作,聽見王安石引用《楚辭》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作辯,插話打趣說:
“介甫謬矣!《楚辭》中確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可屈子‘餐’的是摘下的初開的菊瓣,而不是枯萎飄零的‘黃金’,如果那樣,只怕屈子要鬧肚子了。”
王安石朗聲大笑,輕鬆而語;
“子瞻,你我同出於歐陽水叔公門下,恩師論詩,重於‘直尋’而輕於‘補假’,我方才借《楚辭》中一句以‘補假’,幾使屈子腹瀉受苦,罪莫大焉!幸得君實執鞭教正,方免謬論流世矣!願子瞻‘直尋’於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間、漁村農舍,為大宋文壇增輝。”
蘇軾頓悟:這便是“直尋”?直尋“於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間、漁村農舍”。誠哉斯言!介甫,一字千金,感謝你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就是“海”,這就是我所尋覓的“海”啊!
王安石似乎猜中了蘇軾此刻之所思,為鼓勵朋友超越前輩文壇巨匠歐陽修,大聲吩咐歌伎:
“姑娘,彈唱一首歐陽永叔公的《浪淘沙·把酒祝東風》,伴我們暢飲!”
歌伎放喉而歌: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揚紫陌洛城東。總是
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
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歌伴流觴。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司馬光想著:這兩年多來朋友之間的匆匆聚散,真的化解了政見之爭留在心底的疑團嗎?真的不會再在政見上捉對廝殺了嗎?唉,這隻談友誼、不論政見的聚散本身,不就是“此恨無窮”的說明嗎?他有些醉了。
“今年花勝去年紅。”王安石的心被觸動了:今年的花真的勝過去年嗎?文過飾非,難以弄清真相,難以聽到真話啊!君實要走了,子瞻也要走了,只怕今後連反對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如果今年的花不如去年紅呢?他也有些醉了。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蘇軾想著他的恩師歐陽修,想著歐陽修的詩論“直尋”,想著王安石的贈言,想著友中之師的司馬光,想著弟弟子由,想著朋友王詵、陳慥、文同,想到明年此夜的杭州“知與誰同”?不知啊!只有天知道!他全然醉了。
司馬光醉了,王安石醉了,蘇軾醉了。
歌伎們沒有醉,她們仍在彈唱著《浪淘沙》,用清雅的曲音,把主人和客人送入醉鄉深處。
篇二十五
十里長亭
蘇軾無逐無戀地要離開京都了·歌伎們送給他一座人間仙境——杭州城·
熙寧四年(1071年)七月十三日,是蘇軾及其家人離開京都的日子。
四更時分,月色朦朧,蘇軾和家人聚集在寂靜的庭院裡。妻子王閏之,懷抱著出生八個月的蘇迨。十二歲的大兒子蘇邁,攙扶著滿頭白髮、淚珠瑩瑩的任媽。十歲的侄兒蘇遲,照料著六個弟弟、妹妹。兩個中年僕役,挑著沉重的書箱。沉默不語的老老少少,一片黯然。
蘇軾的心境可想而知。這就是貶離,沒有朋友送行,朋友們都早於自己離開了京都。現時只有駙馬王詵在京,可自己不願意把酒告別,怕傷情更濃。九名歌伎已於前幾天遣散了。只留下年老的門丁看守此屋,可憐的老人此刻正在忙碌著把箱籠包裹裝在僱來的馬車上。
蘇軾抬頭打量著月色中的翠竹、花壇、梨樹、假山、魚池,一種瑟瑟索索的聲響似乎是花、木、竹、石在低聲話別。他鼻子一陣酸楚,淚水潸然而下。
老門丁悄悄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說:
“大郎,車裝好了。”
是啊,該早點上路了,該在這不為人知的夜裡離開京都了。他默默地把任媽扶上馬車,把懷抱迨兒的夫人王閏之扶上馬車,把子由的幾個年幼子女抱上馬車,挽起兒子蘇邁和侄兒蘇遲的手,向月色中的老屋告別,向瑟瑟作響、頻頻搖曳的花、木、竹、石告別。然後,隨著“吱吱”轉動的馬車車輪,向門外走去。
在走出大門的時候,老門丁突然哭出聲來,抱著蘇軾硬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