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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從小是個擺龍門陣的能手。和上輩人不同,她這一輩擺的已經是電影和小說。我那時才幾歲,總是縮手縮腳在一個角落,張著嘴,不作聲地聽這些回城探親時間過長的下鄉知青聚著講故事。他們坐在兩張床和地板上,擠擠團團地嗑著瓜子。恐怖的山間鬼魂,國民黨特務梅花黨,或是知青間談戀愛。有時是親歷的實事:與農民打群架,反抗鄉村幹部欺壓動了刀子,最後被公安局槍斃。故事一個接一個,有時全室鬨笑,有時唏噓一片。
母親嫌我不做家務,老在閣樓下喊“六六下來!”弄得大姐認為我討嫌,也趕我走。我每每做完了事,就在閣樓門口蹲著聽,以便再要做事時下樓快些。
我不知道這段家史,有多少是大姐在過龍門陣癮。說實話,大姐比我更適合當一個小說家。大姐沒有受完足夠的教育,她的黃金歲月都給文革耽誤了。怎麼追也追不回。有一次她對她過去的幾個知哥知妹說,命運不幫忙,要是能讓她做個作家,她的經歷足夠寫成好多部精彩的小說。我一旁聽著,替她抱屈,覺得她太可惜了。
但是在這時,我很難把她勾勒的母親那時的形象,與如今臂腿粗壯,身材上下一般大小,沒好脾氣,非常不女性化的母親合成一體。
我努力想象:母親穿了她最喜歡的靛青色布旗袍,襯出苗條玲瓏的身段,布鞋,沒有一件裝飾品,一頭黑髮光順地往後梳成兩條辮子,露出額頭,就是剪成短髮也行。但她的眼睛黑而清亮,和她的臉色一樣羞澀,在她微微一笑時,既溫柔又嫵媚,的確很美。大姐是對的,母親不可能沒擁有過青春。
坐在母親對面的那個青年男子,更為神采飛揚。
他,一身考究的白西服,頭髮看來是在理髮店整治過的,體面,黑黝黝的頭髮,上了油,眼睛與眉毛有梭有角,長得比當今電影院門前廣告上的明星還帥,不象三十四十年代電影裡的奶油小生,或戲臺上的白面書生。八角燈籠光線柔和,桌上藍花邊盤碗勺碟,瓷面細膩,一式光潔透亮。星月上升到天空,山城萬家燈火閃爍。母親微微低垂臉,沒吃菜,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
他們在說什麼呢?母親竟然忘記了生平第一次穿羅戴綢進大飯館的拘謹不安,聚精會神地聽起那個男子講他自己的身世。這個身世,是那個男子說給母親聽,母親在不知什麼時候說給大姐聽,大姐在這一個晚上擺給我聽。
他說他老家在四川安嶽,家貧,母親給人洗衣做衣,父親有力氣,給人抬滑桿。母親前後生了11胎,只有第8胎和11胎活下來。母親給他取了個小名“長生娃”,想他順當長大,盼長生平安;給弟弟取小名“火林娃”,算命先生說弟弟水氣邪氣重,求個吉利。
1938年安嶽害瘟疫,又天旱,他的父母先後不到一週得病去世。當時他十四歲,弟弟五歲,他們成了街上的叫花子。有一天,他跟前經過一隊拉壯丁的人馬,其中一人很象早些年遠走他鄉的舅爺。他跟上部隊,做了當伙伕的舅爺的助手,這支川軍雜牌部隊兵員不夠,也就不趕他走,反正他不拿餉。部隊1942年入駐重慶時,他已成了憲兵隊的小頭目。抗戰前,重慶袍哥已近六七萬人。川軍裡幾乎全是哥老會袍哥,他在禮字位第五排,難怪工頭見了他那副龜孫子相:禮字在低層社會影響大,職業袍哥結交有錢有勢兄弟,擺設紅寶,聚賭抽頭,買賣煙土,開鴉片梭梭館。
母親難以相信坐在面前的這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曾徑是個又髒又臭的叫花子。她的心慌亂起來,她水一樣流逝的生命中,除了一位從未見過面但可給父母二擔米的小丈夫,沒有與任何男人聯絡在一起。
逃婚對母親來講是難免的,是她骨子裡刻上的叛逆性格。母親的眼裡盈滿了淚,或許在這個青年男子敘述他的經歷時,她就明白自己的一生,她未來的子女的一生,都不得安寧。
鑼鼓聲,爆竹,遊行的隊伍,使整個山城徹夜不眠,好幾個星期,都籠罩在八年抗戰勝利巨大節日般的歡慶裡。日本人投降,國民政府準備還都南京。重慶突然出現了權力真空。袍哥勢力正在積聚,並更靠攏政府,政府也注重依靠地方勢力鞏固這個經營多年的後方。
母親和那個男子舉行了婚禮,婚宴辦了七十桌。母親被牽來拜去,暈頭轉向。喜房紅燭不是兩支,而是兩排,一直燃到天明。
不久,母親就懷孕了。於抗戰勝利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
大姐說,那就是她,她是流氓惡霸頭子和逃婚不孝婦的女兒,反革命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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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大姐另有一個父親,她跟我們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