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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她也沒用,她掉頭就走了。
一個大問題放在我面前:恐怕我也和大姐一樣,得自己去弄清我是誰。這個貌似極為普通的家庭,秘密非常多,也許南岸每個破爛的屋頂下,都有一屋子被捂起來的秘密。大姐這頭斷了線,四姐自顧不暇指望不了,二姐即使知道也不會說。周圍的人都回避我的問題,我已感覺到謎底會令我非常難堪。但越這樣,我越急於想解開這個謎不可。
記得幾年前有一次大姐坐長途汽車跑回家,衣袖上有血跡,她說她又另有所愛,要離婚。丈夫來抓姦,未抓著,嚇唬她要去黨支部告她,要鬥她作風敗壞。兩人打起來,她用碗砸過去把他砸傷。
母親說你怎麼嫁一回離一回,一回比一回瘋狂,不吸取教訓,也不聽我的話。大姐一把拉住我,對母親說:全是你,你自己是個壞母親,你沒有權利來要求我,我就是你的血性。她們倆人爭吵的話,好象跟我有關,但剛開始吵,二個人就合起來把我趕出去,再接著吵。
我楞著在門外,父親走了出來,他把我拉到八號嘴嘴下面的峭巖上,坐在我的身邊。他那時眼睛在陰沉沉的白天可以看到江上的船,不清晰,如一個小黑點正朝東移動,他清楚那就是他一生中最愛的船,駛下去,就能到達他永遠也回不了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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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最後一堂課下課鈴聲響後,我正在整理書包,歷史老師走進教室。我們一起下樓梯,走到空曠處,他未提二天前失約讓我久等的事。彷彿沒有這件事,自然也談不上道歉。他只是問了問我複習功課的事,受傷害的感覺重新在我的心裡翻起,我轉身快步走開。
他叫住我。“有事對你說。”
我停了下來。一停下來,我就後悔,我不該如此輕易就向他讓步。但我已經停下了,沒法再走開。
他說很抱歉那天讓我空等。公安局和校黨總支找他去談話,說他家裡常有聚會,公安局不相信他們是在讀書,認為是在組織反動集團,散佈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學校方面對此事很害怕,有可能開除他的教職。訓話結束後,他趕去約會地點找我,我已不在。此後其他人也一個個被公安局找去調查,再不敢上他家。
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塵土直噴到臉上,我們也未躲,各自心裡擱著心事。不知走了多少站路,才發現我們是朝西面走。
“看來我們得吃點東西。”他不由分說,把我帶進一家離街面較遠的小館子,三張桌子都空著,我們在靠窗的一個桌子前坐下後。坐著等菜時,他問,“怎麼啦,還在生氣?”
我說:“開除回家,你怎麼辦?”
“重新當工人唄,”他笑笑說。“做工是我的老本行。”
兩碗綠豆稀飯,一碟泡菜,一盤涼拌藤藤菜端了上來。他又叫了五加皮酒,說是他在修繕隊做零時工時,從房頂上摔下來弄壞了腰,多少年了,腰痛還是沒好,喝了酒,就覺得肌肉鬆馳多了。他讓我喝灑,我遲疑了一下。我以前從沒有喝過酒,只在逢年過節時,在父親杯子上呷一口,極不喜歡那刺鼻的味道。而這會兒,歷史老師正在苦惱中,我得讓他高興。我拿起酒盅,喝了一口,發現沒有自己以前想象的那麼討厭,一點兒也不扎喉嚨,很香。
“你喜歡,”他說。
我笑了。
我說起了我家裡的事,1947年我母親與父親的相遇,1949年這座城市被共產黨攻陷前後的事,我複製著當年的衣著,當年的天氣,當年的石階和江水。他關切地聽著,讓我說下去。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給我再要了一碗綠豆稀飯。
看到他的眼光,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我不倦地把自己的痛苦統統扔給他,而一點也沒想到他。
“你災荒年是怎麼活過來的?”我問,停了吃飯。
他笑笑說,“恐怕每個家庭都差不多,恐怕每個家庭又都不一樣——對每個人來說,很不一樣。”
他說想照這樣的思路往下寫,寫成一本書,想寫他對生活和命運的感受。大姐也這麼說過,大姐想寫她自己,那是發洩,是對不公平的命運的訴怨。他說,他想找到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北京有一些寫作的青年人,也正在走一條新路子,作品貼在大街的牆上,油印成小刊物叫《今天》,但是被禁了。公安局給他們的讀書會施加壓力,也就是這個背景。他就是寫了,也不想發表,不到時候。
我把酒盅推到他面前,他推了回來,我握在手裡。剛才聽他說要寫書,我的心一下子被牽得遠遠的。
“別怕,不會喝醉的。”他看著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