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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我年輕,記憶力也比我好,很可能他不相信我的說法,因此他繼續解釋了一番。我理解他的心情。為了使他安心,我講了不少的話,儘可能多多回憶當時的情況,我到雜技場參加批鬥會的次數不少,其中兩次是以我為主的,一次是第一次全市性的批鬥大會,另一次是電視大會,各個有關單位同時收看,一些靠邊的物件給罰站在每臺電視機的兩旁。那位朋友究竟在哪一次會上發言,我至今說不出來,這說明我當時就不曾把他的話記在心上。我是一個“身經百鬥”的“牛鬼”,誰都有權揪住我批鬥,我也無法將每次會、每個人的“訓話”一一記牢。但是那兩次大會我還不曾輕易忘記,因為對我來說它們都是頭一次,我毫無經驗,十分緊張。
雜技場的舞臺是圓形的,人站在那裡挨鬥,好像四面八方高舉的拳頭都對著你,你找不到一個藏身的地方,相當可怕。每次我給揪出場之前,主持人宣佈大會開始,場內奏起了《東方紅》樂曲。這樂曲是我聽慣了的,而且是我喜歡的。可是在那些時候我聽見它就渾身戰慄,樂曲奏完,我總是讓幾名大漢拖進會場,一連幾年都是如此。初次挨鬥我既緊張又很小心,帶著圓珠筆和筆記本上臺,雖然低頭彎腰,但是不曾忘記記下每人發言的要點,準備“接受批判改正錯誤”。那次大會的一位主持人看見我有時停筆不寫,他就訓話:“你為什麼不記下去?!”於是我又拿筆續記。我這樣摘錄批判發言不止一次,可是不到一年,造反派搜查牛棚,沒收了這些筆記本,還根據它們在某一次會上批鬥我準備“反攻倒算”,那時我已經被提升為“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了。
我第一次接受全市“革命群眾”批鬥的時候,兩個參加我的專案組的復旦大學學生把我從江灣(當時我給揪到復旦大學去了)押赴鬥場,進場前其中一個再三警告我:不準在臺上替自己辯護,而且對強加給我的任何罪名都必須承認。我本來就很緊張,現在又背上這樣一個包袱,只想做出好的表現,又怕承認了罪名將來洗刷不清。埋著頭給拖進鬥場,我頭昏眼花,思想混亂,一片“打倒巴金”的喊聲叫人膽戰心驚。我站在那裡,心想這兩三個小時的確很難過去,但我下定決心要重新做人,按照批判我的論點改造自己。
兩次雜技場的大會在我的心上打下了深的烙印。電視大會召開時,為了造輿論、造聲勢,從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到雜技場,沿途貼了不少很大的大字標語,我看見那麼多的“打倒”字樣,我的心涼了。要不是為了蕭珊,為了孩子們,這一次我恐怕不容易支援下去。在那兩次會上我都是一直站著受批,我還記得電視大會上批判結束,主持人命令把我押下去時,我一下子提不起腳來,造反派卻罵我“裝假”。以後參加批鬥會,只要臺上有板凳,我就爭取坐下,我已經漸漸地習慣了,也取得一點經驗了。我開始明白我所期待的那種“改造”是並不存在的。
朋友的一番話鼓舞我做了一次長途旅行,我從一個批鬥會走到另一個,走完了數不清的不同的會場,我沒有看見一張相熟的面孔。不是說沒有一位熟人登臺發言,我想說那些發言並未給我帶來損害,我當時就不曾把它們放在心上,事後也就忘記得一乾二淨。
回顧過去,我覺得自己這樣做也合情合理。我的肚皮究竟有多大?哪裡容得下許許多多芝麻大的個人恩怨!在那個時期我不曾登臺批判別人,只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倘使我能夠上臺亮相,我會看做莫大的幸運。我常常這樣想,也常常這樣說,萬一在“早請示、晚彙報”搞得最起勁的時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麼我也會做出不少的蠢事,甚至不少的壞事。當時大家都以“緊跟”為榮,我因為沒有“效忠”的資格,參加運動不久就被勒令靠邊站,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清白。使我感到可怕的是那個時候自己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情況,沒有掉進深淵,確實是萬幸,清夜捫心自問,還有點毛骨悚然。
解剖自己(2)
解剖自己的習慣是我多次接受批鬥的收穫。瞭解了自己就容易瞭解別人。要求別人不應當比要求自己更嚴。聽著打著紅旗傳下來的“一句頂一萬句”的“最高指示”,誰能保持清醒的頭腦?誰又能經得起考驗?做一位事後諸葛亮已經遲了。但幸運的是我找回了失去多年的“獨立思考”。有了它我不會再走過去走的老路,也不會再忍受那些年忍受過的一切。十年的噩夢醒了,它帶走了說不盡、數不清的個人恩怨,它告訴我們過去的事決不能再來。
“該忘記的就忘掉吧,不要拿那些小事折磨自己了,我們的未來還是在自己的手裡。”我緊握著客人的手,把他送到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