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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四日病中在杭州
西湖
一年過去了。我又來到,還是在四月。這次我住在另一家旅館裡,也還是一間帶陽臺的屋子,不過陽臺小一些。房間面對西湖,不用開窗,便看見山、水、花、樹。白堤不見了,代替它的是蘇堤。我住在六樓,陽臺下香樟高聳,幽靜的花園外蘇堤斜臥在緞子一樣的湖面上。還看見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
我經常在窗前靜坐,也常在陽臺上散步或者望湖。我是來休息的。我的身體好比一隻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緊,為了不讓絃斷,就得讓它鬆一下。我已經沒有精力“遊山玩水”了,我只好關上房門看山看水,讓疲勞的身心得到休息。
我每天幾次靠著欄杆朝蘇堤望去,好像又是在堤上從容閒步。六十年代頭幾年我來杭州,住在花港招待所,每逢晴明的早晨都要來回走過蘇堤。蘇堤曾經給我留下深的印象,五十年前我度過一個難忘的月夜,後來發表了一篇關於蘇堤的小說。有時早飯後我和女兒、女婿到蘇堤上消磨一段時間。更多的時候我站在欄杆前,我的眼光慢慢地在綠樹掩映的蘇堤上來回移動。忽然起了一陣風,樟樹的香氣吹到我的臉上,我再看前面明淨的湖水,我覺得心上的塵埃彷彿也給吹走了似的。
要是早晨霧大,站在陽臺上,不但不見湖水,連蘇堤也消失在濃霧中,茂密的綠樹外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很多人喜歡西湖。但是對於美麗的風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全國也有不少令人難忘的名勝古蹟,我卻偏愛西湖。我一九三○年十月第一次遊西湖,可是十歲前我就知道一些關於西湖的事情①。在幼小的腦子裡有一些神化了的人和事同西湖的風景連在一起。嶽王墳就佔著最高的地位。我讀過的第一部小說就是《說岳全傳》。我忘不了死者的親友偷偷掃墓的情景。後來我又在四川作家覺奴的長篇小說《松崗小史》中讀到主人公在西湖嶽王墓前縱身捉知了的文字,彷彿身歷其境。再過了十幾年我第一次站在偉大死者的墓前,我覺得來到了十分熟悉的地方,連那些石像、鐵像都是我看慣了的,以後我每次來西湖,都要到這座墳前徘徊一陣。有一天下午我在附近山上找著了牛皋的墓,彷彿遇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於是小說中“氣死金兀朮”的老將軍、舞臺上撕毀聖旨的老英雄各種感人的形象一齊湧上我的心頭。人物、歷史、風景和我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活起來了,活在我的心裡,而且一直活下去。我偏愛西湖,原因就在這裡。岳飛、牛皋、于謙、張煌言、秋瑾我看到的不是墳,不是鬼。他們是不滅的存在,是崇高理想和獻身精神的化身。西湖是和這樣的人、這樣的精神結合在一起的,它不僅美麗,而且光輝。
五十二年來我到西湖不知多少次。我第一次來時,是一個作家,今天我還是作家,可見我的變化不大。西湖的變化似乎也不太大,少了些墳,少了些廟,多了些高樓人民的精神面貌是有過大的變化的。我很想寫一部西湖變化史,可惜我沒有精力做這工作。但記下點滴的回憶還是可以的。說出來會有人感到不可理解吧,我對西湖的墳墓特別有興趣。其實並不是對所有的墓,只是對那幾位我所崇敬的偉大的愛國者的遺蹟有感情,有說不盡的敬愛之情,我經常到這些墳前尋求鼓舞和信心。
有一個時期我到處尋找秋瑾的《風雨亭》。她是我們民族中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即使人們忘記了她,她也會透過魯迅小說中的形象流傳萬代。三十年代我寫短篇《蘇堤》時,小說中還提到“秋瑾墓”,後來連“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風雨亭也不見了,換上了一座矮小的墓碑,以後墓和碑又都消失了,我對著一片草坪深思苦想,等待著奇蹟。現在奇蹟出現了,孤山腳下立起了巾幗英雄的塑像,她的遺骨就埋在像旁,她終於在這裡定居了。我在平凡的面貌上看到無窮的毅力,她拄著寶劍沉靜地望著湖水,她的確給湖山增添了光彩。
有一個時期我尋找過於謙的墓,卻找到一個放醬缸的地方。當時正在嶽王廟內長期舉辦“花鳥蟲魚”的展覽,大殿上陳列著最引人注目的展品—— 綠毛龜。我和一位來西湖養病的朋友談起,我們對這種做法有意見,又想起了三百多年前張煌言的詩句。蒼水先生抗清失敗,被捕後給押送杭州,在杭州就義。他寫了兩首《入武林》,其中一首的前四句是:
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我同朋友合作,借用了三、四兩句把它們改成“油鹽醬醋於氏墓,花鳥蟲魚岳家祠”。我們看見的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