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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含主編邀請我春節前見面,籤合同,順便吃個飯。一桌子三十多個人,他是我唯一一個認識的。其他的人,男的基本都挺老,女的基本都挺小,我想都是吃文字飯的吧,介紹時,無論男女,我一一點頭或者握手,叫,老師,說,久仰久仰。
酒局從下午五點鐘開始,現在已經是十點了。吃殘的飯菜撤掉,新的菜還在陸續地上來,川粵魯淮陽湖南貴州,什麼菜系的都有,都像味精一樣鮮美,都像雞精一樣鮮美。空啤酒瓶在旁邊已經堆了四箱,和某些小個兒女作家的胸口一樣高。因為誰也不認識,不知道聊什麼,我在和左邊一箇中年白圓胖子以及右邊一箇中年黑圓胖子悶頭幹小二鍋頭。這是四年以來,我第一次重沾烈酒,發覺二鍋頭還是隻適合乾杯用,把人迅速搞高或者搞倒,迅速分出彼此抗酒精擊打能力的高低,如果慢慢品,二鍋頭比福爾馬林更難喝。
左邊的白圓胖子說二十年前他上大學讀英語專業的時候,是個清癯的白衣少年,對面坐著喝酸棗汁的一個濃妝少女表示嚴重不信,白圓胖子從褲襠裡掏出錢包,過程中露出比臉更白的肚皮,微微帶毛。錢包裡的確有一張舊彩照,和他的身份證在一個夾層,裡面一個麻稈一樣的少年,戴大黑眼鏡,穿發黃的白襯衫。我從不主動看電視,好像還是在電視裡見過這個白圓胖子。他的廣告有一個特點,看過之後,對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但是從來記不住廣告試圖推銷的是什麼。其中有一個廣告,他好像演一箇中年男人,表情極其莊重,好象急於證明沒有和演媽媽或是演女兒的演員有過任何不正當關係似的。另一個廣告,他好象跑到一個巨大無比的胃裡去折騰,他穿一身緊身衣,飽滿而靈動,特別是一臉壞笑,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一個精蟲。
右邊的黑圓胖子比白圓胖子害羞,剛坐下來的時候幾乎不說話,小二鍋頭讓他慢慢從殼裡鑽出來。一個小二鍋頭之後,他的表情開始舒展,兩個小二鍋頭眨眼睛,三個小二鍋頭哼小曲,四個小二鍋頭開始抓旁邊坐著的姑娘的手。姑娘誤以為他喝高了,也不惱,也不把手抽出來,任由黑圓胖子抓著。黑圓胖子把喝空的小二鍋頭瓶子整齊地在他面前擺成一排,我問,我們為什麼不喝大二鍋頭呢,反正你我幾乎已經喝掉了兩瓶大二鍋頭。黑圓胖子反問,你為什麼用避孕套而不是大塑膠袋?我說,真有道理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我也把我喝空的小二鍋頭瓶子在自己面前擺成一排。
透過綠瑩瑩的小二鍋頭瓶子,我看到長長的酒桌對面,男男女女的臉,有些變形,眼睛越過他們,我看到酒家的玻璃窗戶,窗戶外的麥子店西街。街上偶爾職業女性走過,她們穿著純白色的羽絨服、白色襪子、白色的皮靴,像是一根奶油雪糕,在北京的冬夜裡非常耀眼,她們真的很甜美嗎?她們冷不冷啊,她們要不要喝幾口小二鍋頭,這麼晚了,還有人吃雪糕嗎?
綠瑩瑩的小二鍋頭瓶子,是我的望遠鏡,綠色的水晶球。
我的眼睛沿著東三環路,看到麥子店以南的一個叫垂楊柳的地方,我出生在那裡。從我出生,我從來沒有在那裡見到過一棵飄拂著魏晉風度和晚唐詩意的垂柳,楊樹爬滿一種叫洋剌子的蟲子,槐樹墜滿一種叫吊死鬼的蟲子,滿街遊走著工人階級,衣著灰暗眼大漏光,怎麼看怎麼不像這個國家的主人。苦夏夜,男的工人階級赤裸上身,女的工人階級大背心不戴奶罩,為了省電,關掉家裡噪音巨大的風扇,或坐或站在楊樹槐樹周圍,毫不在意洋剌子和吊死鬼的存在。我每天走 354 步到垂楊柳中心小學上學,走354步回家吃飯。我小學二年級的一天,學校組織去人民印刷機械廠禮堂看《哪吒鬧海》,從垂楊柳中街一直走到垂楊柳南街的最東端,作為小朋友的我們兩兩手拉手走,整整1003步,真是遙遠,我的手被拉得痠痛。電影散場,我站在垂楊柳南街上看旁邊的東三環南路,當時還沒有任何立交橋,三環路是好大一條河流啊,一輛輛飛奔而過的212吉普、130卡車都是一團團的河水,河的對面是人民印刷機械廠的廠房,像個遙遠的另外的城市。海要比這大河更兇猛,我想,龍王真是可惡,哪吒的腦子也一定被驢後蹄子踢了,怎麼能鬧得過海。我長大了,仰面躺下,成為一條木船,陽具豎起,內褲就是風帆,西風吹起,我就揚帆而去,橫渡這大河,脫離北京。
我的眼睛沿著長安街,看到麥子店以西的東單北大街,我的陽具在那裡生長成粗壯的帆船桅杆。我聽見辛荑狂敲我乾麵衚衕那間平房的門,他狂喊,秋水,你在嗎?這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