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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有一排木麻黃。一個十歲小女孩倚著樹幹,遠遠看著煙
霧繚繞中的人們。更遠的地方,有一條藍色的線,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遠的插班生,全家人跟著槐生的公職走。每到一個地方,換一個
宿舍,又被老師帶到一班六十個孩子面前,說,﹁歡迎新同學。﹂當你不再是
新同學,有玩伴可以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走的時候了。
美術老師說,﹁今天你們隨便畫。﹂很多孩子就畫三合院,短短的紅磚牆
圍著屋簷微微翹起的老屋,後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細長腳的白鷺鷥畫得太
肥,像只大白鵝,停在稻田上。
我畫的,往往是船,正要經過一個碼頭。畫得不好,海的藍色忽重忽輕,
碼頭好像浮在水裡,船的方向,看不出是離港還是進港。
那種和別人不一樣的孤單感,我多年以後才明白,它來自流離。如果不是
一九四九,我就會在湖南衡山龍家院裡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
裡,長大。我會和我羨慕的臺灣孩子一樣,帶著一種天生的篤定,在美術課裡
畫池塘裡的大白鵝,而不是大海里一隻小船,尋找靠岸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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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男孩
認識了王曉波和鄭宏銘以後,我發現,找不到碼頭的,可能不只十歲的
我。事情不那麼簡單。
曉波,從十歲起,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著憲兵營長的父親,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從江西來
到臺中。有一天,爸爸沒有回家,媽媽也不見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亂。外婆
哭著跟曉波解釋:深夜裡,憲兵來抄家,把媽媽帶走了。媽媽正在餵奶,於是
抱著吃奶的嬰兒,一起進了監牢。
曉波記得母親在押解臺北之前,跟外婆辭別,哭著說,就當她車禍死亡,
請媽媽將四個幼兒帶大。
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
到媽媽,只是一罈骨灰。營長父親因為﹁知匪不報﹂,判處七年徒刑。
十歲的男孩王曉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臺灣,突然成為孤兒。他帶著弟
妹每天到菜市場去撿人家丟棄的菜葉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個人到蕃薯田裡
去找剩下的蕃薯頭,被人家一腳踢翻在田裡。
讀書的整個過程裡,除了捱餓之外,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讓同學發現他
的﹁匪諜﹂身世,但是,老師們都知道。一犯錯,老師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
脫口而出,﹁王曉波站起來,你這個匪諜的兒子!﹂
王曉波後來在臺大哲學系任教時,自己成為整肅物件。被警總約談時,偵
訊員直接了當地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子彈穿進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
的。﹂127
說起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獨、受傷,被他轉化為與底層﹁人
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說,﹁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
我一邊戲謔他是﹁偏執左派﹂,一邊不禁想到,十歲的王曉波,也一定曾經一
個人在木麻黃下面站著吧?
我約了鄭宏銘,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濟化宮,那是一個山裡的廟,聽說
供奉了三萬三百零四個牌位。有人從日本的靖國神社,把所有陣亡的臺籍日本
兵的名字,一個一個用手抄下來,帶回新竹,一個一個寫在牌位上,為他們燃
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親自走一趟,看看這些年輕人的名字。他們是陳千武、蔡新
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輝的同齡少年,只是這三萬多人,沒有機會變老。
和王曉波同樣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鄭宏銘,一歲時,開診所的醫生父親被徵召到南洋,上了那條神靖丸。戰爭末
期,幾乎每一條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駛的日本船
艦,都冒著被炸沉的危險。神靖丸從高雄港出
發,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軍炸沉。
即使知道要戰敗了,戰爭的機器一旦轉動,
是很難叫停的,日本仍舊把臺灣的精英,一批批
送往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