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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花椅墊的破藤椅上,又嘆口氣,話似乎是對孫小六說的,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褲襠:“頭兩回我們只當你小,玩兒野了,走丟了,只怪做父母的上輩子欠人情,報在今世。這回你小子他媽不回來則已,回來了要是沒個交代——”說著又一記飛身上前,硬叫孫媽媽挺胸脯給撞個正著,夫妻倆成角抵之勢,杵在地上頂成一個大大的“人”字。說時遲、那時快,小五一手牽起孫小六,另隻手兜空畫個圈兒,雙腿已經凌空飄起——正是一種“飄起”的姿勢——起得快、飛得慢,在空中猶似在水裡一樣絞著腿,但是空出來的一隻手卻以極驚人的速度猛可拉開窗扇,一霎時間姊弟倆早就越過我的頭頂,端端落在郭家加蓋出來的廚房頂上。孫小六一見我就笑,小五則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偷眼睇了睇屋裡,繼之一搖頭,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勁往上一提,我便雙腳離地,像一片輕盈的花瓣兒那樣盤盤旋旋跟著她飛出七八公尺遠——在此之前,我從未能這樣親近小五的身體,也從來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卻又很不一樣的什麼牌子的香水。可偏在這非常短暫的一兩秒鐘裡,我沒來得及想到該摸她一把。當時我嚇得就差沒尿溼褲子,滿腦子彷彿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念頭,在我自己的耳鼓深處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可我沒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後,我和孫小六才軟綿綿地踉蹌幾步。小五隨即低低喊了聲:“再跑!”我們似也沒什麼別的主意,只好跟著她往村子旁邊的莒光新城建築工地裡跑。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層高樓所組成的新式大廈型公寓。當時建築體已告完工,只等著泥漿乾透,便要拆板模,整內壁了。也正因為工程到了中後期,滿地都是各種工匠白天收工之後懶得帶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來不知是等著要使用還是已經廢棄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雙夜眼似的一徑帶我們透過這些,直上迷宮的深處。
那是在緊挨著我們村子旁邊的第四幢大廈的頂樓,周圍還沒砌上短牆,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陰曹地府的危險。可是站在那上頭——套句小學生的話說——感覺很快樂。
風是從四面八方不定哪兒兜著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時吹上右臉,有時吹上左臉,不一忽兒從胯下吹上來,轉眼間又打後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說,要是小五沒帶我們上來,我從來不會知道高處的風有那麼熱鬧。叫那風一吹,有大半天我們誰也沒說話。本來我還想問孫小六的什麼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倆想什麼我不知道,可我記得我想的是離家出走這件事。這麼站在離家直距不超過八十公尺的十二樓頂上,穿過灰藍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讓人平白新增一點惆悵的甚至憐憫的感覺。我幾乎可以從我家的窗戶裡透出來的一丁點微光知道這房子里正發生著什麼——在一扇透著黃光的窗戶裡家母已經睡熟了。她是那種落枕就著、離枕就醒、中間一個夢不做、做了也記不起來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間裡一定還正襟危坐寫他的戰爭史的則是家父。他在“國防部”史編局搞中國曆代戰爭史搞了二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寫字、晚上下班就畫圖,一畫起戰爭地圖來的時候他比家母還不容易叫醒。
我從幾十公尺外的高樓上望著這兩扇窗戶,驀地感到一陣非常沒有頭緒、沒有來歷的酸楚。彷彿生來二十一年之間,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朧朧地發現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過的四層樓公寓房子裡的原因——我根本不應該屬於那一黃一白兩扇窗戶裡面的世界——我想過的是另一種其實我還不曾接觸、也無從想像的生活。
眷村拆遷改建之前,我們一家,還有孫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戶“國防部”文武職官的人家都住在這城市的另一頭。孫小六第一次失蹤那年,孫老虎以少校軍階離職——好像原因就是孫媽媽鬧自殺。可部裡還許他保有眷舍,另外給了他一個在家靜修的閒差,聽說這是“總統府”裡有孫小六他爺爺以前結下的老關係在的緣故。總之,當時我們這些孩子一聽說全村都要搬到四層樓的公寓裡去住,簡直覺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經常搭十二路公車到南機場,再沿著日後鋪成西藏路的大水溝邊走一程,來到新村舍的工地。在處處有迴音繚繞的空屋子裡大聲喊著:“這是我家,這是我——們——家。”“我們家!”“我——們——家——”
過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樓頂上看著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舊的自己的家,想起從前那樣興奮的、幼稚的、充滿尖銳童音的呼喊,竟然覺得十分十分之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並不是因為四樓公寓老舊了多少,而是我們村子裡這些老老小小從來也永遠不可能因為換了幢房子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