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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說。
或許是浪擲在閒說某名某物來歷掌故之類的筆墨太多、也太瑣碎,致使《七海驚雷》最後的六分之一看起來非但沒把前文之中所設下的伏線一一呼應完妥,飄花令主反而變本加厲,花了將近三四十頁的篇幅去重述早在四五百頁之前就已經交代過的一段無關宏旨的背景;也就是在全書中根本無足輕重的一個小幫派——飄花門——如何擁有三百多年的傳承歷史、如何於江南北八俠中排名第七的白泰官之前即已獨步武林、如何精揀慎擇良材美質的子弟諄諄而教……飄花令主特為顯示白泰官一系子弟皆屬歪瓜劣棗之輩而不惜以整整四頁的篇幅抄錄了一份諧稱“白邪譜”的名錄,刊印出兩千多個名字。坦白說,我認為那是作者為了騙稿費而混使的卑劣伎倆,是以一眼掃掠之下,便將那四頁儘快翻了過去。
接著,飄花令主像是蓄意撒開控韁馭轡的雙手以便縱馬狂馳一般的寫出了另一段有頭沒尾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自幼離家、寄蹤八表的僧俠“輪空”再度登場,為了替嵩山少林寺護送一批名為《武經》的秘笈到福建少林寺去,一路之上,歷經了不少艱難險阻,斬殺了許多盜匪強徒,最後終於達成任務。但是,就在輪空將《武經》運抵南少林、貯入藏經閣之際,居然憑空冒出來兩個早就伏匿於寺中、寂寂無聞的灑掃老僧——材平和材庸;這兩個老僧手起掌落,立時便將輪空給格斃了。最令人沮喪的是,整部《七海驚雷》到這裡居然就結束了。
這樣虎頭蛇尾也就罷了,整個閱讀過程更極其彆扭,因為在高陽給我的這個本子上到處是他隨手註記的一些小考據——高陽的行草自成一體,且善書者不擇筆,忽而紅墨水鋼筆連下數行、忽而又是藍色油墨圓珠筆岔寫幾百字,之後居然連毛筆的蠅頭小楷也綿延一氣,乃至原先排印的明體鉛字常為之掩翳難明。有些夾註字句依稀可辨,不外是引申、旁證小說所述內容的一些來歷出處,有些我連他寫的是什麼字也認不得,於是乾脆通通跳過。至於《七海驚雷》的原文——坦白說——在深受現代小說結構形式洗禮的我看來,這樣鬆散駢漫、挾沙跑馬的寫作方法跡近乎對小說這一體制的汙衊。我在讀到“全書完”三字之際,忿忿然隨手將《七海驚雷》向桌腳邊的垃圾桶一扔,不意卻瞥見封底上的一行小字,正是高陽所寫的那句:“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我忍不住再將它從垃圾桶裡抽出來,捧在手中,又讀了一遍——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
家父似乎並沒有讀到這一行字,但是他迸出口的話卻幾乎同高陽的題字按語是一模一樣的:“你看不出門道來,自然會以為它只是一部破武俠了。”
“如果這裡面有什麼影射——”
“不是如果,”家父使勁兒一扶眼鏡框,道,“它本來就是一部影射。飄花令主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可是他寫了些什麼,我卻猜得出幾分。你方才跳了幾頁沒仔細讀,應該是那‘白邪譜’的名錄罷?”
我點點頭,順手翻回那四頁有如聯考榜單一般密密麻麻的名錄。這時我也才發現:高陽在這四頁里居然沒有半個字的夾註、眉批。乍想起來,應該也是不耐這無聊名姓的擺佈,是以和我一樣,匆匆放過了。然而,另外一個念頭這時猛裡閃出來擠了我一把:倘若此書並非小說,而這份名錄或可能並非虛構出來的;也正由於它是一份實有其人的名錄,高陽才未曾像在別處那樣隨文附註、墾掘奧義——是這樣的麼?
“你先認一認,在這些個名字裡,有你認得的沒有?要是怕費事,倒是可以‘捲簾’而上,從最末一個名字往回認,認一個、想一個,想清楚了就圈起來,不可馬虎。”
“為什麼不順著來?我不怕費事,誰說我怕費事?”我扯嗓子抗了兩聲,其實心是虛的——我猜家父恐怕早就看出來我這做不得學問的懶散習性,可叫他這麼一說,卻偏要跟他逞強,執意要從第一個名字往下讀。
“那都是些前清雍正朝時代的洪門棍痞,你怎麼會認得?別犟!倒著來罷。”家父的語氣仍舊平淡溫和,但是十分堅定,“等你認出什麼、想起什麼來,也許就明白那飄花令主的意思了。”
白晝至此隱退,窗外的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了,我並沒有注意到家父是在什麼時候悄然扭亮了日光燈,甚至還開啟了電腦,雙手便捷如熟練的鋼琴家一樣敲擊著我完全陌生的鍵盤,黑底白字的熒光幕閃熾良久——照理說我應該十分驚詫於老人居然能如此熟練地操控這種先進的科技工具,然而我什麼也沒來得及表示——我竟毫不自覺地跌進“白邪譜”名錄所展示的機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