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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名字
即將揭露我和孫小六各自遭遇的奇譎詭異之謎以前,我確曾猶豫著:究竟該從哪一條線索展開敘述。我可以先從那一年在小五姊弟倆的護送之下前往輔大文學院應付碩士論文口試的那一天說起。然而這樣說並不吻合我重新回憶起彼日情景的實況——口試透過之後,直到家父為我撥雲撩霧、洞察世事的那一天中間過了整整九年的光景,我從不曾想起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那天所發生的一些瑣事。之所以我會記得那日子,只不過因為它既是我“竟然”取得學位之一日,也是我二十六足歲的生日。
我也可以先從孫小六那個“里根爺爺”的身上說起。然而這樣說就很難繞回頭解釋歐陽秋、歐陽崑崙乃至紅蓮這祖孫三代和老漕幫這一系人馬之間似有若無、陰錯陽差的幾番遇合。此外,就我逐漸知悉世事真相的過程而言,依據時序的前因後果、逐日逐月交代那些在早年我既不以為意、又不甚明瞭其究竟的枝節背景,則是樁既繁瑣、又無趣,除了比較貼近素樸寫實主義者們冗贅堆砌的風格之外毫不足取的事,所以我索性還是得暫且不去理會“里根爺爺”的部分。
斟酌再三,我最後決定從“白邪譜”上的幾個名字說起。這幾個名字出現在全譜的最後一行,從最末一名以次逆行而上,分別是:洪子瞻、洪達展、陳光甫、莫人傑、項迪豪。
不是我自負書讀得多,在看到項迪豪這個名字的那一剎那我得意地笑起來,說了句:“哈!每一個名字我都認得。”
“也都知道他們的事兒麼?”家父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電腦熒幕,手指頭喀噠喀噠繼續敲著鍵盤。
“當然。”我叉合十指,枕在後腦勺上,蹺起二郎腿,把不知從哪些閒書雜誌裡讀到的些箇舊聞軼事一抖露說了個透——
根據我的記憶所及,項迪豪和莫人傑分別是杭州湖墅一帶經營過塘行生意發家的兩個紈絝子弟。由於項、莫二家素來通好,兩族各自精通的武術也時有交流,遂有“南腿雙秀”的美譽。可到了抗戰期間,項、莫二家的際遇卻判若霄壤。項氏盡數變賣了資產,舉家遷往上海租界區,經過幾年的蓄積韜養,居然在抗戰勝利之後改行投資海運事業,有了足可敵國的財富:莫氏則恰恰相反——原先的家業毀於兵燹不說,又欠了大筆債務,莫人傑甚至還在一樁債務糾紛之中被某幫會分子舉槍射殺,斃命於杭州商會會館待客小廳。
當我一口氣說到這裡的時候,家父才稍一側身,偏過半張臉來,嘴角斜斜撇給我一個難掩輕蔑之色的笑容:“哦?是這樣的麼?”緊接著——彷彿像是不忍打斷我的興致似的——他又連忙收斂了笑意,扭回身,道,“你先說下去罷。那陳光甫呢?”
陳光甫我就更熟了。許多和抗戰時期國民政府處理外交事務有關的著作和文章都提過這個名字。此人最稱顯赫的一樁事蹟便是在抗戰伊始之際率團赴美遊說,借來一筆為數高達兩千五百萬美金的軍援款,為當時正捉襟見肘、寅吃卯糧的“老頭子”解決了燃眉之急。
此外,在署名陳秀美所撰的《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一書“書畫門”之部中也曾提到:陳光甫為人十分風雅,有蒐集法帖碑拓及名家書藝真跡的嗜好,曾斥資百萬購買了一批號稱“蛇草行書”的新潮派書法作品,持之分贈政商名流,並倩人大作評介之文,發表於報刊媒體。果然鼓吹得力,匝月之間,這“蛇草行書”便轟動全國;非但藝壇稱盛,就連不識字的市井小民也知道:當代出了個走筆如舞蛇的大書家——這大書家正是“白邪譜”上緊挨著陳光甫的一人:洪達展。
在《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裡,洪達展之名不只出現在“書畫門”之部,也出現在“統領門”之部。所謂“統領門”,顧名思義,即是洪門這個幫會系統中領導階層的一個專章。無論我們泛稱為天地會也好、洪門也好,甚至隨俗而訛呼曰“紅幫”也好,由於這個系統的組織過於蕪雜、結納過於粗率,自凡是每三五人共有一個抄錄了些口訣、手勢、儀節之類圖文的“海底”,便可自組一會。於是什麼小刀會、鐵尺會、邊錢會、紅槍會、斧頭會……各種名目的會黨都出現了,人人自稱洪英、號曰光棍,祖奉萬雲龍大哥,不爭地盤戶稅的時節皆是天地會兄弟,一旦爭起來,各械鬥團體之間直似一把散沙。是以《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的“統領門”十分熱鬧,寓目之下,彷彿每個有姓有名的人物都是一會之首——倘若我記得不錯的話,在同治、光緒兩朝之間,安徽盱眙地方就有一個鋼鞭會的會首叫“張大春”的。至於這洪達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