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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後,我們竟然想不起一九六七年一月間發生過什麼。
就我記憶所及,距離這段時間最近的“一件事”其實是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個深夜發生的。當時我們稱之為“戶口普查”。據說在我出生前幾個月也曾經普查過一次,那一次全島聯播電臺播放出十二響鐘鳴之後,有十五萬個普查員同時出動,到臺灣全島各地進行查訪。為了讓這普查工作順利無礙,政府規定各個城市鄉鎮的街道上不許行駛任何車輛;人人留待家中,門戶通宵開放,燈火齊明,以守候普查員來向每一個公民查詢其年籍、身份、職業和生活狀況。
上一次我錯過了,可這第二次我卻全程參與,且印象深刻。
上門來的普查員是個走路有點兒跛的年輕人,一進屋便喊了家父一聲:“啟京先生。”家父愣了一會兒,道:“你是——”普查員湊到家父跟前低聲說了兩句話,又昂聲道:“其實合該有緣,不必見外——咱們還是同一條船來的,只那時候兒我還小,才十來歲,啟京先生一定不記得了。”說完徑自一屁股坐進一張藤圈椅裡,一手往茶几上擱下一個厚甸甸的紙冊子,另隻手往椅腳邊拄起一支大約有茶杯口粗細的長條筒子。
家父在這一刻改了語氣:“怎麼?怎麼是您——您怎麼親自來了?這,不是戶口普查麼?”
“若不趁著這個機會來拜望拜望,就太失禮了。啟京先生投師忒早,是‘理’字輩兒前人,無論如何我也得親自登門請教的。”
“這怎麼敢當呢?”家父從家母手裡接過一杯熱茶,捧上前就幾面放下,倒退一步,甩兩下袖子,右膝打個彎顫——分神見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連忙彈站起來。那普查員卻笑道:
“別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禮。我這腿子前兩年行功岔脈,不靈便了。咱們坐著敘罷。”
家父倒也奇怪,始終沒坐下。其情狀好似我們在學校裡給叫到訓導處捱罵的一般——雙手貼緊褲縫、微垂著腦袋,嘴唇一開一闔,彷彿應答著,可卻出不了聲。
“我聽二才他們說啟京先生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是風雅中人。因此尋思,要給啟京先生帶個什麼見面禮兒好些——什麼南北貨也罷、舶來品也罷,哪怕是金珠瑪瑙,恐怕都嫌傖俗了呢!我於是在祖宗家門兒翻箱倒籠,尋覓了半天,給找著這個——”普查員說著,朝椅腳邊那長條筒子一指,繼續說道,“是‘老爺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畫,上下皆無款識,看起來倒極像是‘老爺子’的先師方先生的筆墨。鳳梧公的畫——啟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說是價值連城了。庋而藏之,可以傳世;哪怕是真有什麼應急之需,到處也都有識貨的行家。尤其是沒有題款,脫手更方便——”
“您太客氣了。這禮物太貴重,張某人不敢收,也收不起。我只身在外行走多年,兩度投軍,早已是逃家光棍,豈能再糟踐老爺子的珍藏、鳳梧公的墨寶?不不不,您還是拿回去罷。”
說也奇怪,這普查員自此根本就不理這個茬兒了,另岔一題,問道:“聽說這一趟啟京先生回部任差,是一位李資政給薦的,可有此事?”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薦這差使的是位王代表,至於王代表又請託了什麼貴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麼,您也沒見過李資政嘍?”
“王代表是介紹過一位先生見了一面,到差之後也沒再會過。”
“那好。”普查員伸手捧起茶杯,掀開蓋兒撥散了浮葉,卻沒喝,又把蓋兒闔上,笑道:“啟京先生應該聽說這兩年匪諜潛伏分子十分猖獗的情況罷?”
家父囁嚅著,好像應了句什麼。
“這一向都有情報說,暗裡不少活動,要破壞咱們的大業。啟京先生既然人在部裡,也就不需要我多嘴多舌地嚼咕什麼了——一切,都以救國救民的任務為先。啟京先生請千萬留意,若有什麼不尷不尬的人物動靜,務必同二才方面知會一聲。”
說完,普查員拾起几上的紙冊,朝家父晃了晃,意思彷彿是說“就這樣兒了”,隨即一拱手,左掌右拳揖了揖。家父更是虔敬異常,當下分甩雙袖,右膝打個彎顫,道:“恭送尊駕——”
“免免免——”普查員扭身推門,出去的時候朝我擠了擠眼睛,又揚聲衝家父道,“別忘了!我是來普查的。”
老實說,原本期待著像過年守歲一樣通宵待客、接受“普查”的我其實是失望的。再加上日後從小三、小四甚至徐老三等別家的夥子們口中所得知的情況,也頗令我不快——在旁人家,那一夜的確熱鬧非凡。有人說普查員談笑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