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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哭泣的時候也是。
他覺得自己緊握的手無聲地展開。指尖猶疑著逐一抬起,經過漫長的時間,終於伸展成一個小小的探尋的姿態。倘若再揚高一尺,便可以擁住她細瘦的肩。
然而他沒有。手在空中停留半刻,驟然握成了拳,重又落回身側。不動聲色,她不曾發現。
她的美麗如一道讖語,無時不刻地提醒著他:他早已決意斬斷了自己,此生已廢。
他不能不迴避她的眼光。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與她的命運,一往無回。
門上響起了輕叩。館內下人隔門喚道:“小少爺,宮裡傳話來,催促即刻動身哪。”
海市周身一顫,乍然鬆手放開他的衣襟,呆了片刻,又粗魯地以手背抹去滿面淚痕。打懷裡摸出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摔在方諸身上。那扳指原是方諸自用的,她戴來嫌大,便如尋常閨閣女子纏指環般,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
方諸似是視而不見,向門外答道:“去回他們,小少爺馬上就來。”聲音竟不含一絲波動。
海市深深吐息,而後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門前,忽然又回過頭來,眉宇間鎖著困惑與淒涼。“養育我十年,濯纓十五年,難道你——就是為了讓我們今天自相殘殺?我到底能信你多少?”
她就那樣站了一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第六章 華鬢不耐秋 VI
七月朔日夜中,奪罕刺帝旭,不成,傷內侍禁衛數十,夤夜北逃。近畿營副將符義與黃泉營參將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開帝都永祚門,舉火緝捕。輾轉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斃馬無算。奪罕狡黠,數撲數逸,王師折損近百。八月中,終殺之於莫紇關外,屍身為迦滿軍奪去。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紇關時,正是八月望日午後時分。關外便是迦滿國境,這剩餘的四百騎既非使節,亦非商賈,不便公然武裝進入他國境內,遂遣便衣探馬出關探聽。眼看約定時辰已過,天色向晚,十名探馬無一回還,草原中曾先後響起兩聲示警鳴鏑,此後再無訊息,這十人想是已遇不測。
為防故舊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馬不從羽林中調撥,均選自近畿營,多是符義自黃泉關帶來的舊部。據宮中傳言說,鳳庭總管方諸本是要親身緝拿方濯纓,因重傷在身,由另一名義子方海市替代。追緝半月,數次設局、埋伏、圍堵,那方濯纓隻身一人,行蹤飄忽如鬼魅,竟拿他不著,反賠進去幾十名精壯漢子。如今又是十條人命損失,剩餘的四百騎內,起了無聲的騷動。
符義挽住馬,閉目思索。海市從旁看著他那張黑得難辨眉目的臉。片刻,符義高舉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關。”
草原的黃昏分外熾烈豔麗。天際壘起萬狀雲堡,金烏未沉,冰輪已然東昇,日月星辰皆明媚碩大,與關內所見的天穹竟似是全然兩樣。夏草芃茂,高與馬背相齊,夕陽下,眼見得那離離之草如赤金的波濤,自廣袤遠方一浪浪湧動而來。
濯纓眯起眼,夕照將他俊秀的臉孔塗澤金紅。他信馬由韁,任胯下駿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遲晚,莫紇關內一城柘榴開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開外,亦看得見那流溢潑灑的紅。青天下遠遠揚起一道塵土,自東南朝西北方向賓士而來。
來了。
濯纓稍稍夾緊馬腹,那匹九花虯便輕快地跑了起來。
呼喝聲漸漸散開,向他圍攏過來。他側身回頭望去,蒼茫碧野上,黃塵呈半圓形狀自後包抄過來,已不過兩裡左右路程,騎者的身影踴躍隱現於草浪中。
濯纓周身的血脈裡,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還是個鵠庫人。他長笑一聲,打了一個響鞭,伏身向馬耳邊用鵠庫語言低聲說道:“飛光,讓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馬。”
飛光聽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厲聲嘶鳴,揚蹄騰躍,足不沾塵地飛奔起來。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飛光果然跑得飛了起來,濯纓亦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活了過來。心與眼都無遮無翳,身輕如燕,馬上衣袂飄飛。夏榮冬枯的萬頃碧野裡,人們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著縱馬揚踏高聲歌唱,生於曠野,沒於曠野,如草芥一般快意自得。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那是他麼?”符義問道。
海市面無表情答道:“那聲音,應該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