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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開交。她文章裡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裡,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裡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地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蕩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裡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在那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歡喜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隻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雜誌上也有這樣的批評,說張愛玲的一支筆千姣百媚,可惜意識不準確。還有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長向我說:“張小姐於西洋文學有這樣深的修養,年紀輕輕可真是難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說了!”我都對之又氣惱又好笑。關於意識的批評且不去談它,因為愛玲根本沒有去想革命神聖。但主席夫人的話,則她文章裡原寫的是她在大馬路外灘看見警察打一個男孩,心想做了主席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這一念到底亦不好體系化的發展下去云云,如此明白,怎會不懂?而且他們說她文彩欲流,說她難得,但是他們為什麼不也像我的歡喜她到了心裡去。
……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雲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裡描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藐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才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兇為吉。但西洋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