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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愛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伕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伕手裡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伕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淨,睡夢裡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
五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慳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像只紅嘴綠鸚哥。有餘錢她買衣料與脫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親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即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里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於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在房裡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面板便是淤青,我就紅藥水搽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色,一串紫紅色,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抄本,開頭是秦鍾與智慧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我初看時一驚,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裡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裡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麼,都好像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事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裡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不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事像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是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裡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是節儉,皆不夾雜絲毫誇張。一次說起朋友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寧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得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性叫慷慨。”
六
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