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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地洪流(1)
嘯天湖人花很大力氣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堅持,那一向以為土質好的東堤卻因管湧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開,眨眼間上部隨之潰倒。
裂口撕開,高高聚積的江水頓如山崖崩陷,雷霆萬鈞的力量首先將堤下農田衝掘出一個湖泊般巨大水洞。水從洞底翻卷而起,如萬千熊羆的獸陣,一波緊接一波,向漆黑沉靜的田園房舍瘋狂掃蕩而去。
嘯天湖人都聽到那吞噬一切聲息的“轟隆隆———”第一聲巨響,人耳好像鑽進蜂子,一邊嗡嗡響,一邊隱隱地疼。腳下土地一連串抖動,從第一聲巨響,後面一連串雷鳴,是老天爺那種舉世無雙的低音共鳴。老天張開與大地同樣渾厚的歌喉,同時伸出極不雅觀的洪水之舌———那從高處瀉下的瀑布,如恐怖傳說中的龍舌,恣意舔食綿軟蜜糖般的土地,然後連帶蜜糖上的小擺設:樹木、房屋、塘壩、莊稼,都被這魔舌輕輕一卷即蹤影全無。
這時的嘯天湖不再黑暗,寬寬水口與急湧狂奔的巨浪閃爍雷電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間和物體被照亮,它是攜帶巨大熱量的金屬溶流,世界並非被淹沒,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攜些泥沙、禾稻、樹木、雜物,尾隨的水流卻無比晶亮,猶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純、最富生動魅力的綢緞。
剎那間,鄰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處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潰口奔來,它們身上漂浮物也著魔似的朝此處你追我趕,然後從一丈幾尺高有優美弧線的水崖猛躥下來,昏頭昏腦跌入剛剛衝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拋物狀奮力翻起,卷向幾丈高大浪尖頂,緊接著一頭躥進狂浪的深谷,然後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進入田園後就分散撲向四面八方,碾壓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嘯天湖垸子並不遼闊,沒太多可供它們恣肆的舞臺。向西的水流翻過內湖———嘯天湖的渠堤,與嘯天湖靜水合為一處,狂猛勢頭漸次減弱,內陸湖水的軟性承受力使它們受到牽制,再卷翻著拍向河堤內坡,便無處可去,幾成強弩之末,只得倒流過來,卻又遇上後面還要洶洶西去的江浪,於是在一片胡亂砰擊聲中自相殘殺。迴轉的水流越來越多,越來越實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漸漸氣焰低迷,隨著垸內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漸漸找不著施威之地。也就一個來時辰,嘯天湖與江河水面平齊,甚至略高一點。
如此,無所謂內外,無所謂江河與田園了,強暴與柔弱之爭,實力與空虛之爭,災害與生命之爭,人類與自然之爭,在惡狠狠地相持數日後,一切歸於平靜。
這場弱肉強食的戰爭,居然眨眼間結束了。
然而,當人們被地上這場驚心動魄的廝殺吸引了注意力的時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發動了另一場摧殘生靈的行動。它瞪大霹靂之眼,吐出閃電的長舌,噴射暴雨,嘶吼狂風,在已經被侵佔、被吞嚥、被完全征服的嘯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來,彷彿要爭奪那惟一一枚主宰人類的強權之杖。
本來被佔領者向佔領者剛剛簽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寫了。堤內堤外掀起一片狂濤巨浪,暴雨如鞭,電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這片死亡之地,抽打魚鱉般蟲蟻般可能藏匿某個角落、某片尚浮於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類。
強暴不願放過任何殘存的弱小,不願放過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對他們既無威脅也無裨益的生存之物。這就是強暴之所以成為強暴的道理。自我僥倖、自我憐憫、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難所。如遠古以色列王,將一切所遇所見者趕盡殺絕,強權才能萬古煌煌。
這個黑暗喧囂的夜晚如此漫長。
經歷了螻蟻般自我保護的戰爭,人類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遙遠。
嘯天湖已無一處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秦天的房子雖然沒有倒塌但已大水封簷。駱雨生的房子衝得不見蹤影。水炳銅的房子如烏龜殼順水漂向遠遠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腳樓軀殼尚存,但樓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擊得七零八落。其餘人家或者捲走半個屋頂,或者坍塌一間兩間。姚先喜房屋算儲存完好,卻也被波濤吞封了屋頂。
若有一雙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嘯天湖垸一片洶洶洪浪中,只有秦鐵牛屋後那棵高大的桑樹還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開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頭引頸向天的蒼鷺,嘴上沒有叼魚,卻一副向漁人訴說的模樣。憤懣地訴說水情?憂鬱地訴說漁汛?它們無奈,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