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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地鐵音樂人。
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他們的音樂在巴黎的地下棲居。古典,民謠,爵士……很多人驚訝他們的水準怎麼那麼高。這些遊客們不知道,在巴黎,取得在地鐵裡賣藝的資格也是要透過考試的。每半年,地鐵的管轄機構從一千名左右的候選人中間選出三百五十人,給他們地鐵音樂人的許可。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學院,他們中有很多自己也是流浪的人,他們美麗的音樂,還有他們的潦倒跟落寞,同時被用來建造這個以浪漫聞名的城市的價格不菲的浪漫。巴黎這個地方就是如此,風情萬種,但是心冷似鐵。如果你說這整個城市是一場令人眩目的盛宴,那這些地鐵音樂人就是盛宴散場時的落寞殘羹。他們其實也是美麗的,他們其實也是囂張的,只不過,已無人關心。
地鐵站怕是城市裡最容易激起人鄉愁的地方。於是他們選擇了在那裡生存。
他們旁若無人地演奏,哪怕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鐵開過來時,那撕裂了空氣的尖銳的呼嘯聲遮掩了一切人間的聲音,但是他們無動於衷。人們上車,下車,地鐵重新開走,站臺上暫時寂靜。他們的音樂就往往在這個時候,像海水退潮時候的礁石那樣浮了上來,帶著剛剛沖刷過的潮氣。
五年以後的今天,我把他們,這些地鐵音樂人當成了我論文的題目。我沒有辦法向任何人解釋我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沒有什麼人關心,因此也就沒有多少資料可以查詢的群體。我沒有辦法對一群陌生人說,在內心深處,我一直都覺得我自己跟他們一樣,都是這分外妖嬈又無情無義的江湖上的賣藝人。你可以輕視我,可以瞧不起我,可以把我當成是被這個尋常世界排斥在外的人,但是客官,我請問你,若是沒有我的音樂,你真的確定你自己可以像從前那樣活下去?所有的盛宴惟一的結局就是散場,所有的繁華惟一的終點就是凋零。你看不到這點,但我可以。因為我所有的美麗,原本就綻放於衰敗之中。你的殘羹就是我的夜宴,你的消遣就是我的尊嚴,當你不屑地把一枚硬幣丟在我面前的時候你忘了,我比你更清楚這個世界的本質。
殘羹夜宴(2)
每一次站在站臺上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地鐵停在站臺上的那一瞬間,到底是它生命的開始還是結束。因為它逐漸接近站臺的時候那種淒厲的呼嘯聲讓我覺得那是它最後一次拼勁全力的呼吸,可是當汽笛鳴響,它面無表情地啟動的時候,我又覺得它重新變成了機器,失去了剛剛呼嘯時爆發的生命的跡象。在這個既是開始也是結束的瞬間過後,音樂聲就會響起來。可能是小提琴,可能是薩克斯,可能是吉他,可能是一種你沒見過的世界某個角落的民間樂器。不知道是慶生還是悼亡。在國內的大學裡參加軍訓的時候,我去過靶場打靶。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就是當子彈朝著遠處一去不復返地飛翔的時候,那雜草叢生的靶場上幽然的野花。不是多麼絢麗的顏色,開在不那麼顯眼的地方。以一個憂傷的姿勢,注視著遠去的子彈的背影。因為她們知道,那些興沖沖的子彈其實有去無回。地鐵裡的音樂就是讓我想起那個荒涼的靶場上面的野花,她們知道終點在哪裡,她們什麼都知道。
我想很多年後,我一定會在某個毫無準備的夜晚夢見今天的自己。我知道那個夢會讓醒來以後的我發上很久的呆。我已經看見了我在夢裡穿越我們學校門口的索邦廣場,穿越拉丁區,穿越聖·米歇爾廣場的噴泉。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走進了地鐵站。地鐵呼嘯著戛然而止,很多表情淡漠的人從裡面出來,再有很多表情淡漠的人走進去。兩群表情淡漠的人很輕易地合二為一,變成一大群表情淡漠的人。我於是表情淡漠地混雜在他們之中,當聽到音樂的時候,我的眼睛就突然被點亮了。沿著地鐵里長長的,空曠的走廊,循聲而去。終於找到那個賣藝的人,就在他面前停下,他的音樂清洗著地鐵站裡充滿金屬味道的空氣。我站在他的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