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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喊花轎來了。人們像潮水一樣往門外擁去。家廉說:“恭喜你!今兒是你的喜日子!”魏學賢便隨著人聲回頭去看,覺得門外影影綽綽的一團虛光。再回頭時,家廉站的地方卻什麼都沒了。他急得一間一間屋去找,嘶啞著嗓子喊叫。問誰,誰都不搭理他。找了一圈,最後只在家廉站過的地方,找見了掉在地上的半塊喜餅。
到處是一團喜慶的紅色,再也找不見穿著一襲白衣的人。那些從來不曾在夢裡出現的人,這一晚也都跑進他的腦海,好像不約而同地要來問問他今天的感受。
他醒過來,不由又想到那段話:“嘉樹之與惡木並生於天地間,初若無別也。至陵厲以秋霜,回薄於嚴風,而不能凋落,然後松柏之節見矣。君子與小人並居於世,初亦若無別也,至其誘於利害,劫於禍福,而不能變遷,然後君子小人見矣。”那些跟家廉一樣,拿生命跟厄運抗爭的人,恐怕枯骨都已經化成磷火,在空氣乾燥的深夜裡,從泥土中潛出來作祟。還有那些活在他和家廉之間,既沒有絕然而去,也沒有等到第二春,而是半途夭折的人,他們的靈魂可曾安息?
家義幾天後上門道喜。魏學賢說:“你們學校送去勞改的冉老師也回來了。前兩天在街上看到他,手上拄根柺棍,腿好像壞了。我記得他當初好像判的是管制三年,勞動教養,咋一直在勞改農場呆到現在?”家義說:“我也說不清楚。自從他走,我們就再沒見過面。聽說他媳婦也跟他離了。”魏學賢說:“這就叫人未亡,家已破。”家義說:“我想去看看他,又怕他不願見我。”魏學賢沉靜地說:“做你認為該做的事,別的都不必去想。”
第二天,家義買了東西,一路問著尋過去。在黃道街一個巷子口,兩三個人蹲在牆根底下扯閒話。家義上前問:“冉老師是住這兒嗎?”幾個人停止說話,都抬了頭看他。其中一個表情茫然地嘀咕道:“冉老師?我們這兒從來沒住過老師?”家義比畫道:“個子高高的,才從外頭回來,腿有點兒殘疾。”幾個人同時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道:“你是說那個勞改犯?”一個小子站起身向巷子深處指指。“你從這兒走到頭,再拐過去,廁所跟前那間偏廈就是。”家義道了謝,沿巷子走到頭,又拐過兩道山牆,才找到冉老師住的小屋。
門虛掩著,家義輕輕一推,門扇艱澀地響了一聲。屋裡一個人在灰暗的光裡聞聲回頭,正是冉老師。他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襠部的紐扣散著,露出裡面淺色的內褲。看見家義,他略顯得有些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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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義把買的東西擱在桌上,笑著說:“你這地方可真難找。”冉老師表情平淡地點點頭。“謝謝你來探監,還帶了慰問品。”家義一時有些發窘,轉著頭四處看看,發現除了門,屋裡沒有第二個透光通氣的地方。一張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小方桌擱在屋中間,上面散著些切碎的蔥花。鍋裡剩了半碗麵湯,鐵鍋鏟就擱在湯裡泡著。屋裡除了床,沒有一件傢什是靠牆支的,桌子、灶、椅子、水桶、煤球圍著冉老師環成一圈兒,擠擠挨挨地親密著他。
家義不由得問:“誰來照顧你的生活?”冉老師說:“大兒子時常過來看看,幫我買些東西。”家義試探地問:“你的腿咋成了這樣?”冉老師說:“在農場摔的,沒接好。”他拍拍那條殘腿。“我也成章瘸子了。”
家義看見一個氣度灑脫的壯年人負罪離開,回來時已成老朽,內心真是百感交集。二十幾年前那個儀表堂堂,愛穿長衫,頭髮總是梳理得紋絲不亂的冉老師已經像一座衰敗的老房子,兀立在那兒,讓人平添一層傷感和不敢接近的冷寂。
冉老師突然問:“你現在還吹口琴嗎?”家義一怔,脫口想問:“你現在還唱山二簧嗎?”可是說出來的卻是:“口琴的魂都找不到在哪兒了。”
冉老師說:“你好像說過你喜歡八大山人的畫?”家義笑了笑,說:“那都是年輕時的附庸風雅。”冉老師說:“你有沒有注意過,八大山人的簽名既像哭之,又像笑之。”家義窘迫地說:“我還真沒注意過。”冉老師說:“我也是在書上看的。”家義問:“他為啥要這麼寫?”冉老師說:“因為人世間有太多哭笑不得之事。”
家義回去,把收藏的八大山人畫集找出來,果然如冉老師所說,草書的八大山人既像哭之,又像笑之。
過了不到半年,冉老師兒子忽然來說父親走了。家義驚愕地問:“咋會呢?”好像別人會騙他似的。他隱隱約約聽說,這個兒子跟繼父的關係一直不好,也只有他堅持姓冉,沒有改姓。
兒子說,查出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