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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一個女子在思念她遠役的丈夫,思念使她無心勞作,在路邊採蒼耳,很長時間也採不滿一小筐,到最後,她索性將筐放下,在大路邊張望,惦念著遠方的他。
現在他該到了哪裡?他在做什麼?接下來的一切,好像電影蒙太奇的表現手法。時間的另一端出現了女子思想中的男子——他輾轉行在路途中,人疲馬乏。筋疲力盡的他愁容滿面地喝著酒,半是解渴,半是排遣憂傷。
《卷耳》寫得很亮烈,我感到驚奇。遙想丈夫騎馬上山的痛苦思念讓人肝腸寸斷。思念滋味簡直是要人命的慢性劇毒,最終會把人心燒乾燒成灰燼!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聲稱不詠懷來抒詠懷,以借酒忘憂來寫憂思。這種詞唯心否,明送實留的婉轉寫法深深影響了後人。借酒銷愁,以酒遣傷,這又是後人從前人那裡學到的好招。自《卷耳》始,以酒解憂的句子便屢不絕書,像曹操的“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簡直就是直承《卷耳》而來。酒倒是喝了許多,又不見憂解了多少,如此天長日久,頹廢倒成一種時尚的姿態。
我素來不喜歡仔細去談詩詞所謂的章法結構,因為我不想把自己想象成法醫在解剖屍體。然而面對《卷耳》,卻不得不來解一下,因為它最為人稱道的地方是在它匠心獨運的篇章結構上。全詩四章,第一章是以思念征夫的婦女的口吻來寫的;後三章則是以思家念歸的備受旅途辛勞的男子的口吻來寫的。舊說如“后妃懷文王”、“文王懷賢”、“妻子懷念征夫”、“征夫懷念妻子”諸說,都把詩中的懷人情感解釋為單向的。日本的青木正兒和我國的《詩經》專家孫作雲還提出過《卷耳》是由兩首殘簡的詩合為一詩的看法。這些看法顯然是對《卷耳》篇章佈局的佳妙手法認識不足。要說殘簡,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詩經裡也還真有。《小雅·沔水》就是一篇殘詩,它有殘簡最顯著的特點,遺簡錯簡語意不連貫。而《卷耳》既沒有出現像《沔水》卒章開頭那樣明顯的錯簡現象,也沒有任何語意上的不連貫。與其臆斷它是殘簡,不如留心它這種似殘未殘,意猶未盡的好處吧。
千山萬水外,我候/為你歸來(2)
為了使各位讀者大人更明顯的比對殘簡和全簡的區別,(全簡是我發明的詞,不是學術的。請讀者大人莫要亂蓋。)特附《小雅·鴻雁之什·沔水》如下:
沔彼流水,朝宗於海。鴥彼飛隼,載飛載止。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湯湯。鴥彼飛隼,載飛載揚。念彼不跡,載起載行。心之憂矣,不可弭忘。
○○○○,○○○○,鴥彼飛隼,率彼中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我友敬矣,讒言其興。
在後世,很多文人襲用了《卷耳》這種假設夫思婦來抒發婦思夫的表現手法,影響極為深遠。舉個耳熟能詳的例子吧,老杜寫給老婆的“情書”《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老杜的詩溫厚得讓人鼻酸,甚少有男子肯為妻子兒女寫這樣情真意切的句子,他們的心思都花在別的上面了。而杜甫,是例外。
還有南朝徐陵的一首《關山月》,因是樂府,我私人更偏愛些。“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星旗映疏勒,雲陳上祈連。戰氣今如此,從軍復幾年。”
——徐陵用的也是這樣“反映”的方法,詩意卻與《卷耳》連得更緊密些,也許他作這首詩時,也曾想到了《卷耳》。這並不奇怪的,懷人是世間永恆的情感主題,這一主題本身有力量跨越具體的人和事,成為不朽。
我怎麼突然想起了查爾斯·弗雷澤的《冷山》呢?英曼是美國南北戰爭末期一名受傷士兵,在靈魂彷彿燃盡之後,對家園強烈的渴望支撐他站立起來,踏上了艱辛漫長的歸家旅程。他的情人艾達則在山影交錯的鄉間忍受孤獨,度過了失怙獨立的蛻變期,學會了如何與粗礪尖銳的生活抗爭。
也是這樣對應不息的想念。兩者相似地彷彿在冷山鄉間的艾達換下蓬裙換上綠羅裙就成了三千多年前佇立在大道邊的東方女子,在勞作的間歇眺望著遠方,期待看見心裡等待的那個人。而英曼呢,只需牽多一匹馬,拿個青銅酒器,身後多個僕從,他也能立刻變身為三千年前的東方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