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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代價。
哪種代價更契合,或更背離藝術?更值得償付,或更虛妄?
沒有答案。我僅知道自己先後委身於兩種代價。奧爾正在付出後一種而渾然不知。鄰家男孩長大了,我眼瞧他真的將自己釘上了繪畫的十字架。
奧爾結婚了。新娘名叫斯苔芬尼,栗色頭髮,來自法國南方的圖魯茲。她一見我就說:“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英語帶著濃重的法國口音。我問她,勞特累克應該是你同鄉呢,她用法語大叫“維、維!”(是啊,是)。
沒女人真心愛過勞特累克——在約翰·休斯頓導演的勞特累克傳記片裡,一位求助的妓女陪這位天才侏儒過了幾夜,走了。勞特累克關上窗,開啟煤氣,爬坐到高腳椅子上等死,等著,他四顧滿牆的畫,發現某處欠好,就爬下椅子調開顏料畫。畫著畫著,他把窗戶都開啟了——奧爾比勞特累克幸運得多,斯苔芬尼死心眼兒愛他,至今仍用愛人兼崇拜者的目光朝奧爾斜睨過去。她和新生嬰兒成了奧爾此後畫中的模特兒(好比一組私人“聖母”、“聖嬰”系列),為了養家,奧爾開始打工(畫廣告,畫闊人家游泳池畔的壁畫,或者飯廳的天頂畫)。每年夏季,一家人去法國度假。奧爾的畫漸漸溫柔起來,出現普桑或柯羅的影響,但也出現了奧爾畫中過去沒有的“美麗”和“愉悅”:他頭一遭面對賣畫的問題,也就是說,他發現畫是很難賣出去的。
婚後,奧爾在曼哈頓時代廣場租下一間便宜的畫室,更加瘋狂作畫。由於不斷得出去幹活,畫室常常閒置著,為了有人分攤租金,也為了就近看我畫畫,他一再勸說我挪過去。我猶豫,我也要養家。但當我推開畫室的門,聞到滿屋子松節油氣味,立刻決定同他合租。那一陣我也開始畫大畫,時間是1991年。幾年後奧爾辭退畫室。第二個孩子誕生後,他家計更重了。
我伴著一屋子奧爾的畫。最大的一幅佔據整面東牆,花了奧爾五六年時光,從未完成,畫滿比真人還大的男女裸體和嬰兒(當然,全是他和斯苔芬尼母子),構圖是丁託列託式的各種透視,背景有希臘殿堂、荒原,或為構圖設定的傾斜布幔。同一構圖更瘋狂的計劃在上東城一個闊人家(那是唯一賞識奧爾的伯樂)的三層樓梯過道牆壁上實現了:希臘神話、聖經故事、羅馬戰役的各種角色減約為奧爾一家三口,又被他畫成上百個複數,擁擠糾集在狹窄而不規則的牆面上,當奧爾開燈照亮壁畫時,我發現錯誤的形、刺目的色彩、匪夷所思的姿態獲得奇怪、動人的效果,雖然他的創作意識遠未涉及後現代畫家如基亞、克萊門特或施草帕處理同類題材的形變或風格因素,但他的堂吉訶德式的狂想在這兒轉化為裝飾,這裝飾既被注入奧爾的激情,又被這座豪宅的樓梯間賦予形式。我由衷讚美,這回奧爾沒像七八年前那樣咧嘴傻笑,他抱住我,委屈地喃喃地說: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理解我。
我仍然沒說心裡話。是的,我理解他,因而憐憫他的掙扎,我比他還要感謝那位房東給他機會,付錢讓他瘋狂;但憑什麼我憐憫人家?這位“羅馬人”(但願真是)勇敢而無望地扮演著歐洲古典藝術的當代英雄,我尊敬他。就人種和文化而言,這理應是他的夢想。多年來我難以調和對奧爾暗藏的憐憫,現在我可以釋然於心:這壁畫終於給了我尊敬他、讚美他的機會。
那道樓梯是奧爾唯一能夠與之搏鬥的堂吉訶德式的風車。沒活幹時,他翩然回到畫室。一畫單幅架上畫,他又難自把握。他努力畫些被我們稱作“商品畫”的東西,在畫中,永遠作為模特兒的斯苔芬尼扮成盛裝貴婦、綠野仙女,或是身在華屋的裸體女子。這些畫法粗糙、內容甜美的畫和他的耶穌釘刑圖之類堆滿牆角。若有畫商來訪,我就轉而介紹奧爾的畫給他們看。我眼見許多生長在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當地畫家天然不懂生意經,每當奧爾面對一位畫商,立馬面紅耳赤、言語生硬。老一套的推脫照例是這麼開頭:啊,美極了,不過聽著,年輕人……奧爾爭辯起來,宣示自己的美學,援引美術史,男中音越來越響。
3。 藝術家肖像——奧爾(4)
人家走了。門關上。安靜。奧爾的脖子很久還是紅的,但一聲不響,低頭繼續畫。如果我在這兒寫他當天畫得很不順手,把顏色全颳去,重重地將畫筆摜在邊上,就太像小說了,但真的曾經這樣,我在場,我也一聲不響。
他從未抱怨過——我不記得聽到美國藝術家為了賣畫不成這類事絮叨。倒是奧爾自己告訴我,有一天他想在木架裡抽取某幅畫,多年舊作重重堆疊,彼此阻隔。“我恨這些垃圾,”他說,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