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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他十七歲那年,為了救一位被強姦的女孩,他受歹人一刀,躺進醫院幾個月,差點死掉。我原以為那畫面場景是他想象的呢。“當時我們把神甫也請來了,”他母親說,“我為我的兒子驕傲,這是一幅偉大的畫!”
奧爾還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不沾菸酒、不貪玩、生活儉樸,只想畫畫,所幸如此而能使他承受日後的貧困和孤單。年事漸長,奧爾漸漸領教了當一個藝術家的全部真實——在紐約,藝術家多得就像蟑螂。他果然追隨他的“古典”夢直到今天,沒有朋友,沒有畫廊要他。其間我數度搬遷,奧爾也移出獨住,當我倆結識十年後共用一間畫室:那裡堆滿了奧爾的上百幅畫,一幅都沒賣掉。
但是古典主義也不要他。
奧爾有才能、有感覺。他躁急的天性(青年才子誰不躁急?)要是開初有所調教,至少在咱中國可以是個很優秀的畫家。至今奧爾的手藝總在業餘愛好者上下。他老是無法將一幅畫收拾完整,闖不過寫實畫必得具備的那道水準線。
初學的畫理說來就是那些條目(少年奧爾同我聊起畫來就像個美院教師),可我怎樣也無法說動他沉住氣將一幅畫畫死畫活、琢磨到底。年輕人有恃無恐的大概就是年紀輕,有精力,我眼瞧他多少次畫砸了,畫不下去,轉眼又重新繃起一塊畫布,更其躁急恣意塗抹,臉上現出一副賭徒似的表情:非要贏,也知道又會輸。
我們誰不曾如此過來?可憐奧爾卻長年累月同一大堆半途而廢的畫苦苦糾纏。年輕人的自負(這種可愛的自負在美國不會遇到任何壓抑)經由成長逐漸消退後,奧爾誠懇地將我認作老師(奇怪,他沒有畫友)。但我如何在他快到而立之年教會他繪畫的習慣?是的,不是技巧,只是好習慣:耐心、細心、別太急、有始有終。他沒上過名牌美術院校(學費太貴)。要找傳統寫實繪畫的高手和嚴師,當代美國不敢說沒有,卻是何從找起。奧爾的視覺環境太好了,他可以隨時去美術館,然而寫實繪畫在這兒只是館內藏品,不是活的傳統。必然地,就像不少在這條道上一路尷尬的畫家,他避難就易往風格化滑過去:忽兒是“逸筆草草”的“表現”手法,忽兒漫無節制的用色,將印象派甚至抽象繪畫的皮毛胡亂拼湊,藉此興奮一時。可是他總會階段性地迴向他鐘愛的巴洛克繪畫,併到美術館臨摹魯本斯。魯本斯救不了他,但他得有個神祇才能活起來。在他不自然的追求中,只有一項是相對自然的:有那麼兩次他繃起大布畫耶穌釘刑圖(哪位中國油畫家會去幹這事嗎),他的羅馬人的英俊側面貼近畫布,努力描繪被羅馬人逮捕的耶穌(他畫不準那困難的仰面透視)。“我想我就像耶穌,”他有一天苦笑著說,“為了這些畫,我把命都交出去了。”
瞧著奧爾,我常想起60年代末初習油畫時來往的一夥上海畫友。多麼相似:少年的雄心,不合時宜的“古典”夢,毫無功利心(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功利),沒有生存壓力(窮,但真是開心)。然而相似到此為止。長在美國的奧爾或許不如我們,也可以說,生在中國的我們不如奧爾。出道後——不同的“道”——奧爾和我們就此成為兩路人。
我們,當年自知純屬業餘,都期待有一天成為專業畫家或被“上調”去美術單位,或透過高考進入學院,此後順理成章當一名只管畫畫的“國家幹部”。不是這樣嗎?如果兩頭落空,太多哥們兒就再不畫,也畫不成了。依舊獨自畫下去的,就算是好漢,也是乖背時運的人。如今的情形或許有所改變了,那時,六七十年代,記得上海“社會上”真有這樣的畫家,“閒”在家裡,或幹別的差事,朋友敬佩他,社會上則看不起,甚至為難、作踐他。這種“另類畫家”散在中國各省市的犄角旮旯,我們有了“單位”的爺們兒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現在,我的紐約街坊(美國人叫做“鄰家男孩”)奧爾正是這麼一位油畫單幹戶,租著畫室,畫具多我一倍,畫冊堆得沒處放。但他既非好漢,也無所謂背運——所有美國藝術家都是同樣的角色,他們不必,也從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將作別的什麼歸屬:誰喜歡畫畫,畫下去,誰就是“畫家”(真簡單);賣出畫,養自己,即屬“專業”(真不簡單);不賣,還畫,就算“業餘”(那簡直高尚!現代藝術的###基裡柯和畢卡比亞,都特意宣稱自己是業餘畫家)。
3。 藝術家肖像——奧爾(3)
美國沒有一條文藝“仕途”等著奧爾。他要是咱們的美協會員,那會怎樣?在中國,我們這代人從小不知道什麼叫做“選擇”:出來了,面對太多選擇,我們曾好久不知應該怎樣。總之,兩者都要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