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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並不笑的,斯丹利正相反,倒也照樣逗笑:他先是一縮脖子,旋即就笑得沒聲音了,快要暈過去的樣子。他也像伯恩斯坦喜歡大幅度聳肩,聳著,說完很長一段話,這才把肩膀放下來。
秋初天氣,樹葉還綠。他家在小樹林子裡,古董傢俱正隱在樹蔭投入室內的綠森森的幽暗中。傢俱也多綠色。歐洲人善用各種灰綠,同銀色、暗紅、乳白配在一起,顯得飽和而剋制。女主人意態嫻靜,面容像只鸚鵡,眸子灰綠色。她也是個笑話家,只在丈夫無聲的噎住似的大笑之間插進幾個單詞(女中音,德國腔英語),就能引得轟桌大笑(索拉本來就愛放聲大笑,高音),她自己則神色安然,隔著桌子問我畫些什麼,去過歐洲沒有,說她也有個女兒,在維也納上大學,她自己弄攝影,名字叫瑞吉娜。
四點鐘我們移到後院坐。斯丹利指著林子另一端人家,長篇大論訴說同那家人的糾紛。中國此時是凌晨,“時差”開始發作。我於是請瑞吉娜給我看她的攝影作品。我不喜歡美國的樹林,那只是植物,不是農村。塞尚在這兒會有畫興嗎。不過他似乎不在乎景緻,他畫的景,別的畫家未必肯坐下來畫的。
從普林斯頓去費城,一路夕陽。才不過幾天前我還去了北京燕郊,大片玉米地,雨後牛蛙轟鳴。有人問塞尚最喜歡什麼氣味,他說,田野的氣味。美國田野沒有氣味。在美東地區根本見不到真正的田野。
坐落在高坡上的費城美術館巋然在望。塞尚從未來過美國。德加來過。在館外有噴泉和紀念碑的廣場上,特意為塞尚專展劃出大片停車場。時差的倦意加劇,叫咖啡來不及了。六點進場,我強打精神。此地習慣,如果結伴逛美術館,除非眾人存心在進館後繼續痛聊,通常各人自便。斯丹利建議八點半在前廳右翼那尊羅丹《三男子》銅像下會合,然後一起晚飯。
好習慣。我喜歡獨自看畫。五分鐘後,我們就在展廳人叢中分開,隱沒了。
散在歐洲各國,包括從前蘇聯的塞尚藏品,差不多都借來了。見到殊少付印的作品(熟識的畫家忽兒陌生了),見到名震畫史的經典(總算驗明正身),是看回顧展最快意的事情。觀眾擁擠,個個緩慢移步像在夢遊。音樂會場的大靜之中,難免有人咳嗽,重要的畫展即便隨時聽得喃喃低語,卻是一片寂靜。在第七展室,塞尚五十歲前後那四幅蒼老豐腴的靜物分別懸掛在四面展牆上。人眼可以同時瞥見好幾幅畫,但腳步遲疑——先看哪幅?彷彿一場耳提面命的教訓即將開始,又像是終於面晤單戀已久的人,這時,不是你在選擇,而是它在奪取你的目光和神志。紐約有位抽象派老將回憶初次拜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只看一眼,他就反身跑出展室,忐忑良久,這才回進去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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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繪畫的觀眾(2)
塞尚這幾幀靜物的尺幅不大(其實所有的畫都是“靜物”)。怎麼辦,時差逼得我頭暈,不得不坐下來閉目休息片刻。《水滸》裡寫的迷魂藥效,恐怕就是時差的感覺,腦筋混沌,雙眼乾澀,意識沉下去,沉下去。或許就是經典造成這輕微而明確的暈眩?再說展覽限時入場,成百上千人遠道而來,分批進場風雅兩三個鐘頭,觀看於是變為一項任務,一項過於鄭重其事的儀式。薩特說,擠在音樂廳聽音樂是荒謬的,音樂該獨自傾聽。繪畫呢,同繪畫的相處之道,最好是朝夕與共,經年累月,不必用心看,不必多看(經過,抬頭,畫在看你)。
今晚眼前的這些畫曾天天同塞尚耽在一起。我看過在普羅旺斯老頭子畫室裡拍攝的紀錄片,只剩遺物了。“他每天工作,非常非常孤單。”解說員是好萊塢老牌明星道格拉斯。美國《室內陳設》雜誌常刊印億萬富翁家藏名畫的專輯。那才叫“金屋藏嬌”,在客廳、書房和同樣豪華的過道或浴室裡,牆上掛著馬蒂斯、畢加索,還有塞尚。不過對這類高尚其事的文化活動,我們理當心存感激。我們是公眾(畫布有知,終日面對公眾,它可疲倦?),此刻趁著名典近在咫尺,好好看吧——“欣賞”是個什麼也沒說出的詞。“解讀”是個好詞(好詞立刻就被用濫)。“凝視”比較準確:靜靜地,狠狠地看,目不轉睛。你在想嗎(畫只是“透過”眼睛)?其實是在發呆。看來大匠師的回顧展就是迷魂藥。暈眩,是竭力試圖清醒的意思。可是在偉大的藝術面前,清醒無濟於事。
回顧展也有功德無量的一面。作者復生,真該自己來好好看看。他想必從未如此巡視自己一輩子的作品:他也會暗暗驚訝這麼多作品全是他獨個兒畫出來的,好像有上百個塞尚,每幅畫都有一個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