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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目光刺得人心裡直打鼓,崔成秀不敢火上澆油,又不敢不回話,只得硬著頭皮道:“鄭姑奶奶那邊沒訊息,林提督倒是看過了,她說,她說——”
“說什麼?”
“林大人說,她是武臣,不擅長書法,只覺得寫的人是一氣呵成,沒那些慣常見的矯飾手法。”眼見皇帝臉色白得沒了人色,兩人一同慌了神,顧不得禮數,膝行到皇帝身前,一個端茶一個遞手巾地服侍,口裡一連聲地安慰:“奴婢們僭越,這書信顧小娘子還沒看過,想來,想來必定能看出來有什麼蹊蹺的——”
“給她看做什麼!”皇帝心裡憤懣悲涼痛楚到了極處,攪成了一團混沌,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她閉上眼睛,那紙上的字字句句卻在心頭腦海裡浮浮沉沉,灼得心頭生疼。
身遭橫辱,咽淚裝歡——原來她是這樣看待自己和宮裡的一切,原來自己處心積慮的安排佈置只讓她感到度日如年,原來往日自己都是被那些掩飾矇住了眼睛,原來心灰意冷到了極處,反而能透過痛楚看出平日看不出的真相來。當初自己不是與她談起朝政的時候,才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麼?鄭鸞和林遠不是都明裡暗裡與自己提過,惋惜顧沅不能立於朝堂麼?在尚儀局徐三孃的供詞上,不是也白字黑字寫了那一日鸞儀科殿試,顧沅的失態麼?太后不曾問過顧沅,不也正是因為已經證據確鑿,擔心那些話自那人口中一字字說出,給自己保留一份體面麼?
“給,給她看做什麼?”皇帝向後倒在大迎枕上,手指無意識地將那張紙箋捏做一團,“讓她親口把這些話說給朕,說給所有人聽?讓所有人都知道,朕是個強逼臣子的好色昏君?讓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歡朕,她厭棄朕,在朕身邊度日如年?”
“朕不問她。你們也不必慌,這麼點小事,朕死不了!”皇帝揮手止住慌了神要去請太醫的兩人,直起身來,深深吸了幾口氣,臉色雖然依舊蒼白,神情卻恢復了慣常八風不動的漠然,唇角帶出一絲冰冷的哂笑,“有人要為天地立心,要為生民立命,要為萬世開太平,要做她的書生事業,朕就由她去做!朕是天子,容得下四方萬民,容得下四海宗藩,那些個逢迎把戲也見慣了,還容不下她麼?她既然不願意,朕自然不會勉強,朕當初答應了要送她出宮,如今時機也正好。你們兩個傳旨林遠,叫他派人回京,趁著顧家人還沒回鄉,送五百兩銀子過去,也算是朕與她相識一場——快去!”
皇帝催得急,魏逢春還有些懵懂,崔成秀心思靈活,一轉便明白了皇帝說不出口的意思。倘若顧沅當真是冤枉,碰上鸞儀局的人,知道皇帝清醒了,還不會分辨一番,要皇帝給她做主麼?眼見正是個立大功的好機會,他朝皇帝叩了個頭,立時連夜向林遠傳旨去了。
這一線朦朦朧朧的希望成了皇帝的救命稻草,連祭祀宗廟的時候也一樣牽腸掛肚,待儀式結束,在回程的路上便召來崔成秀問話:“給阿沅的銀子送過去了?”
“是。”崔成秀剛剛自林遠處得了回信,只覺得心裡一股苦水倒都倒不出來, “顧家人如今在京裡租了房子,顧小娘子正和家裡人在一處,那人送銀子的時候也在場,小娘子收了銀子,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
崔成秀橫了橫心,反而說得流暢起來:“小娘子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收了銀子,就打發人回來了。那人尋顧家街坊打聽,都說顧家雖然是新來的,未來的夫婿十分了得,是恭王府的紅人——”
皇帝臉上依舊微笑,只是那笑容卻彷彿冰封的湖面一樣凝固不動:“未來的夫婿?十分了得?”她突然哈哈笑了一聲,“離了宮,正好過年,正好考恩科,正好成婚,果然好時候,好打算!打聽得好!不然朕豈不是少給了她一份賀禮?”
崔成秀不敢看皇帝的臉色,只苦著臉叩頭,心裡更是苦不堪言——顧沅這樣欺瞞皇帝,是罪不容誅,皇帝怎麼對付都不為過,只是牽連著恭王府,就又成了燙手湯圓,怎麼每次這樣的活計,總能和自己扯上牽連呢?
臘月二十三,民間祭灶的日子,也正是大駕返京的日子。皇帝第一次親自主持冬祀,出京回京的排場都極盛大。大齊皇帝素來親民,天街兩邊並不用黃幔遮擋,只由京衛裡挑選的精壯五步一崗,橫持鐵槍自觀禮的小民和大駕間隔出界限來,龍輦上也珠簾高卷,並不禁小民瞻仰。皇帝著烏紗皮弁冠,絳紗袍,手持玉圭在寶座上端然而坐,臉色稍嫌蒼白,卻更顯得容貌清湛,雖然尚在韶齡,但眉目微垂俯視眾生時自有一番不動聲色便可掌人生死的尊貴氣派,讓人敬畏油然而生,不敢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