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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的,很茫然。這是他軟弱的標本。我不需要他茫然,我需要他痛!我說,照你說來,如果我嫁給李鎮長,早就跟你媽一樣,爛得屍骨無存了?他扇了我一耳光。他說只有扇我耳光才能感覺這個世界還有一絲真實的跡象。這個畜生,面色蒼白,力氣卻大。他唯一超過我的地方就是比我有力氣,至於人們傳說的聰明,全是謊言!你想想,他居然認為錢有壞處!哈哈,哈哈……我不哭,我就是想笑!他再扇我一耳光,我還是要笑!我一直要笑到他的痛裡去,讓他明白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用的男人!
其實,我為什麼要想到成米呢,在這午後的林子裡,四野無人,風輕輕地吹著,風的上面是碧毯一樣的天空,這時候我不是成米的女人,而是李鎮長的女人。我不開煙鋪,也不開飯館,最好是找個正正經經的職業做。我願意去信用社。我認的字不多,但我認識錢,再大再小的票子,我也認識。絕不會錯。認錢就跟認我們自己的手掌一樣,是不需要學問的,是與生俱來的。到信用社是最理想的工作了,它可以讓我成天跟錢打交道。錢就是我的男人!如果豔紅跟興明來存錢,我不會阻攔;如果他們來取錢,我就找藉口不讓他們取!李鎮長不好直接對豔紅和興明下手,我得幫他出口惡氣。至於我如何打發成谷和小夭——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當然只能當陌生人打發。
太陽躲到了雲層的背後,我卻不能躲到田野的背後。田野是我脫不掉的屍衣,正如成米是我命中的男人。微寒的風裡,夾雜著遠處飄來的糞味,使我看清了自己的雙腿上沾滿了泥土。我怎能不流淚呢!世間聰明的人啊,你能為我找出不流淚的理由嗎?我的命運是這樣悲慘,一想到將來,更是不寒而慄,除了流淚,我還有什麼作為呢?我望著天上,只望到沒心沒肺的碧藍,看著地下,只看到漸次枯黃的雜草和低賤的莊稼。它們都不能給我帶來財富,不能讓我過上體面的生活。我踏入了一個陷阱。要是乾脆落入陷阱的底部,哪怕被鐵刺扎死,我也認了,可偏偏這陷阱沒有底,是無底的深淵,我就一直體會下落的感覺,經受危險逼近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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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青(2)
這就是我作了成米女人的報應。
對此,我當然要對我媽產生怨恨。要不是她從中作梗,我跟李鎮長的事就成了,此時此刻,我正在信用社裡數錢啊。現在,媽死去了,她是活該,我一點也不悲傷。
媽是五天前死的,彌留之際,通知我回去看她,我沒回去,等她落下那口氣再說吧。然而,她偏落不下那口氣,堂弟又來望古樓請我了,說不是讓我回去看媽,而是媽要看我。我跟堂弟一起回去,走到媽的床前,見她眼睛瞘陷,嘴巴乾燥得一點就燃,的確是要死的人了。我沒有叫她,冷漠地站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媽說:“青兒,到我身邊來。”她的聲音像長滿了老年斑的面板,枯澀而醜陋。這種聲音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繩索一樣把我拉到了她的床頭。她握住我的手,說:“青兒,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這不是屁話嗎,要早一點醒悟,把我許給李鎮長,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如果我是李鎮長的女人,你要死,也會死在大醫院裡,不會像現在這樣,死在發出尿騷氣的自家的老床上。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爬。幾隻衰老的蟲子。我毛骨悚然,想把手抽出來。要不是爸和堂弟在場,我真這麼幹了。
爸央求我:“青,給你媽說句話吧。”
說真的,我見不得這場面。爸那樣子,好像他對媽很有感情似的。一對窮困的老夫妻,有什麼感情可言?我打心眼裡不相信這一套。成米說,錢只能換來感情的現象,不能換來感情的實質,這完全是無聊的胡扯。我不懂他從書上學來的把戲,但我知道,有錢就有一切,自然也包括他所謂的“現象”和“實質”在內。
打個比方,李鎮長如果是我男人,他讓我吃好飯好菜,穿金衣戴銀條,我高興地享受著金錢帶來的好處,是現象還是實質?而你成米作了我男人,讓我整天下地幹活,還對未來憂心忡忡,兩人常常吵架,你還動手打我,是現象還是實質?分得清嗎?分不清的。我並不是不懂得感激的人,只要你成米有本事讓我安樂無憂,我就對你好,就既給你現象也給你實質。
爸又在求我了:“青,給你媽說句話吧。”他好像要給我跪下的樣子。
我把手上的蟲子拈去,大聲說:“媽,沒啥不放心的,我嫁給成米,錢多得餵豬餵牛……”
我還想說話,說很長很長的話,可是堂弟說,我媽已經死了。
死了就死了,我一點也不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