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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而又異常聰明的老太太,她極其好客。我們的房屋總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現。每逢這個時候,姥爺就默不做聲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園子中的壟臺上,或者就坐在門口的木墩上——這時他面對的是一條路。似乎永遠都是他在拒絕客人到來時那種少見的家庭氣氛,他崇尚清靜已經成為一種癖好。為此,姥姥曾不止一次數落他的冷漠。據姥姥講,合作社的時候,姥爺經常把自己家的東西偷出來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從倉房中偷出一根牛繩,他要把它拿到社裡去,被姥姥發現了。他們撕扯在一起,姥姥哭著要用這根牛繩勒死她自己,姥爺只好罷休。這一段佳話在我們故鄉幾乎廣為傳頌。也難怪,他那時是鄉長,愛社如家他要以身作則。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使他從鄉長的寶座上跌下來。
那是紅色在中國大地上發瘋瀰漫的十年當中的最初歲月。據我母親敘述,那個時候他們在每頓飯即將開始時都要敬祝三遍“萬壽無疆”,然後才會吃飯。秋天的某一個日子的午飯是金黃色的,母親在飢餓的祝願聲中聽到了門外響起一大片混亂的腳步聲。很快,姥爺被七八個人給揪到了鄉政府。他們告訴他,他被撤職了,因為他的弟弟投奔“蘇修”去了。
外祖父(3)
我姥爺四十年代淘金時結識了一個專做籠屜的手工藝人,小姥爺一歲,同樣是闖關東過來的,他們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親的。這個人在一個牧場裡餵牛,有一天他去江邊釣魚,不知怎麼的就有一種要泅到對岸去的慾望。據事後在勞改農場改造的這個人講,如果那天他能釣上魚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在江邊靜待了兩個多小時,魚漂還沒有一點沉下去的意思,他聽到對岸傳來一陣稠密的鳥聲,他就怦然心動。他知道他釣魚結束後面對的仍然是牧場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圍著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溼的晚霞。他習慣於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樣不斷髮出寒冷的叫聲了。他覺得他要去對岸看看什麼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異國女人的高鼻樑,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黃頭髮的男人比試一下酒量,大家為此做了許多種猜測。反正那天他是跳進江水之中了,他像一隻蝌蚪一樣很快接近了國境線,這時瞭望塔上的呼喚向他傳來,幾個巡邏兵端著槍從沙灘上朝他跑來。他喪魂落魄地被揪上岸來,人們想從他身上搜出一些情報之類定罪的證據,可除了他的胸前吊著一個粉紅色的香荷包之外,人們一無所獲。那個香荷包是哪個女人送給他的,我們無法猜測——香荷包看起來已經很老了。
我姥爺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這時候曙光還未成形,長夜盡頭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閃爍。我們在矇矓睡意中感覺到他像一隻受傷的狗一樣蜷在牆角。我們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園、豬圈、雞舍,都很隆重地戴著灰色的帽子,垂著眼瞼傾聽我們的呼吸。這個時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噥聲中穿衣起來。她熟練地點起油燈,把前一天晚上就預備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裡,架起火來。不久,油燈的火苗像一隻金色的飛蛾一樣消失在灰得發亮的隱隱的晨曦中。煎魚的香氣把我從睡眠中饞醒,我望見姥爺坐在圓桌旁噝噝啦啦地就著魚喝酒。這時他一句話也沒有。等到酒氣和魚香氣同天色一樣變得更為亮堂的時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臉梳頭。等到我們坐到桌子旁時,他的殷實的早飯已經結束,他就重新捱到枕邊,矇頭大睡。直到上午十點多鐘,他才又一次起來對著恍惚的陽光發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對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覺源自我姥爺,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與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們那裡,盛夏同罕見的白夜一樣短暫,你會覺得夏天就像一隻漂亮的梅花鹿從森林中跑出來,在接近你房屋的時候又突然掉頭而去一樣的匆匆。我們的菜園裡很多試驗性的瓜果也就相對縮短了茁壯的生長期,你可以想見那時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時的瘋態,因為菜園中的瓜果向我展覽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們很快會在秋霜的陣痛中流產,你去品嚐不成熟的果實時全部的感覺就是苦澀。那個短得驚人的夏天裡我舅舅從外地帶回來兩個西瓜,每個西瓜都比我的頭顱大上兩三倍。它們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極了,一片濃濃的綠色上面彎曲看許多條鋸齒形的黑條紋,那些黑條紋均勻到了使人懷疑那是誰用墨筆畫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著一把雪亮的刀沿著黑線切下去,很快我們的眼睛都明亮起來——我們分明看見了那裡面盛開著的鮮紅鮮紅的肉了。我們還看見許多黑色的籽像眼珠一樣晶亮地藏在裡面。我分到了一塊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牆角把它吃光了,那種甜滋滋的涼爽如今又像纏綿的流水一樣縈繞在我的腦際了。吃過了一塊我很不過癮,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