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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做什麼?”
“如果我讓你吃泥巴,你會吃嗎?”我說。我知道自己這樣很殘忍,好像以前,我總是拿那些他不懂的字眼來戲弄他,但取笑哈桑有點好玩——雖然是病態的好玩,跟我們折磨昆蟲的遊戲有點相似。不過現在,他是螞蟻,而拿著放大鏡的人是我。
他久久看著我的臉。我們坐在那兒,兩個男孩,坐在一棵酸櫻桃樹下,突然間我們看著,真的看著對方。就在那時,哈桑的臉又變了。也許沒有變,不是真的變了,但我瞬間覺得自己看到了兩張臉,一張是我認得的,我從小熟悉的;另外一張,第二張,就隱藏在表層之下。我曾經看到過他的臉色變化——總是嚇我一跳,它每次出現不過驚鴻一瞥,但足以讓我疑惑不安,覺得自己也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隨後,哈桑眨眨眼,他又是他了,只是哈桑了。
“如果你要求,我會的。”他終於說,眼睛直看著我。我垂下眼光,時至今日,我發現自己很難直視像哈桑這樣的人,這種說出的每個字都當真的人。
“不過我懷疑,”他補充說,“你是否會讓我這麼做。你會嗎,阿米爾少爺?”就這樣,輪到他考驗我了。如果我繼續戲弄他,考驗他的忠誠,那麼他會戲弄我,考驗我的正直。
要是我沒有開始這場對話就好了!我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別傻了,哈桑,你知道我不會的。”
哈桑報我以微笑,不過他並非強顏歡笑。“我知道。”他說。這就是那些一諾千金的人的作風,以為別人也和他們一樣。
“風箏來了。”哈桑說,指向天空,他站起身來,朝左邊走了幾步。我抬頭,望見風箏正朝我們一頭紮下來。我聽見腳步聲,叫喊聲,一群追風箏的人正鬧哄哄向這邊跑來。但他們只是白費時間。因為哈桑臉帶微笑,張開雙手,站在那兒等著風箏。除非真主——如果他存在的話——弄瞎了我的眼,不然風箏一定會落進他張開的臂彎裡。
第六章(3)
1975年冬天,我最後一次看到哈桑追風箏。
通常,每個街區都會舉辦自己的比賽。但那年,巡迴賽由我所在的街區,瓦茲爾·阿克巴·汗區舉辦,幾個其他的城區——卡德察區、卡德帕灣區、梅寇拉揚區、科德桑吉區——也應邀參加。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人們在談論即將舉辦的巡迴賽,據說這是二十五年來規模最大的風箏比賽。
那年冬天的一個夜裡,距比賽還有四天,爸爸和我坐在書房裡鋪滿毛皮的椅子上,烤著火,邊喝茶邊交談。早些時候,阿里服侍我們用過晚餐——土豆、咖哩西蘭花拌飯,回去跟哈桑度過漫漫長夜。爸爸塞著他的煙管,我求他講那個故事給我聽,據說某年冬天,有一群狼從山上下來,遊蕩到赫拉特,迫使人們在屋裡躲了一個星期。爸爸劃了一根火柴,說:“我覺得今年你也許能贏得巡迴賽,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或者該怎麼說。我要是取勝了會怎麼樣呢?他只是交給我一把鑰匙嗎?我是鬥風箏的好手,實際上,是非常出色的好手。好幾次我差點贏得冬季巡迴賽——有一次,我還進了前三名。但差點兒和贏得比賽是兩回事,不是嗎?爸爸從來不差點兒,他只是獲勝,獲勝者贏得比賽,其他人只能回家。爸爸總是勝利,贏得一切他想贏得的東西。難道他沒有權利要求他的兒子也這樣嗎?想想吧,要是我贏得比賽……
爸爸吸著煙管,跟我說話。我假裝在聽,但我聽不進去,有點心不在焉,因為爸爸隨口一說,在我腦海埋下了一顆種子:贏得冬季巡迴賽是個好辦法。我要贏得比賽,沒有其他選擇。我要贏得比賽,我的風箏要堅持到最後。然後我會把它帶回家,帶給爸爸看。讓他看看,他的兒子終究非同凡響,那麼也許我在家裡孤魂野鬼般的日子就可以結束。我讓自己幻想著:我幻想吃晚飯的時候,充滿歡聲笑語,而非一言不發,只有銀餐具偶爾的碰撞聲和幾聲“嗯哦”打破寂靜。我想像星期五爸爸開著車帶我去帕格曼,中途在喀爾卡湖稍作休憩,吃著炸鱒魚和炸土豆。我們會去動物園看看那隻叫“瑪揚”的獅子,也許爸爸不會一直打哈欠,偷偷看著他的腕錶。也許爸爸甚至還會看看我寫的故事,我情願為他寫一百篇,哪怕他只挑一篇看看。也許他會像拉辛汗那樣,叫我“親愛的阿米爾”。也許,只是也許,他最終會原諒我殺了他的妻子。
爸爸告訴我有一天他割斷了十四隻風箏的線。我不時微笑,點頭,大笑,一切恰到好處,但我幾乎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現在我有個使命了,我不會讓爸爸失望。這次不會。
巡迴賽前夜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