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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想我們中國,從本世紀初到五四前後,也經歷過新老座標間的無序過渡。從不少材料看,當初文化界對於新文化、白話文的嫉恨也是強烈的,對於胡適、陳獨秀、魯迅等人上有北大校長蔡元培支援,下有廣大青年學生響應的熱鬧情景,更是酸勁十足。但是等到二十年代中期,整個文學界基本上被新文學所佔領,連當初的嫉妒者要給子女們寫信也只得學用白話文,如果再要反對實在有點中氣不足,不知從何下嘴了。
嫉妒的空前活躍和空前無效,使人們有可能對它進行冷靜解剖,然後推敲出一些起碼的行為規範在社會上普及,使人們早一點走出這個階段。然而不幸得很,由於我們日常見到的嫉妒基點太低,提出的行為規範也只能十分粗淺。有一次與一群好友閒聊,玩笑地構想著一些能夠稍稍遏制嫉妒狂潮而又能被大家記得的規範,結果想來想去也只想出諸如“不要偷窺和指責別人的起居方式”、“不要損毀你不想買的商品”之類,實在不登大雅之堂。算來也真是命苦,活了好幾十年,見到的始終是低等級的嫉妒,很少有品位稍稍高一點的。高品位的嫉妒,只能在文學作品中欣賞。
下世紀的嫉妒會是什麼樣的呢?無法預計。我只期望,即使作為人類的一種毛病,也該正正經經地擺出一個模樣來。像一位高貴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爛衣兵丁的深夜混鬥;像兩座雪峰的千年對峙,而不是一束亂藤纏繞樹幹。
它曾是兩匹快馬在沙漠裡的殊死追逐,它曾是兩艘炮艦互相擊中後的一起沉沒,它曾是一位學者在整理另一位學者遺稿時的永久性後悔,它曾是各處一端的科學家冷戰結束後的無言擁抱,它曾是兩位孤獨詩人一輩子的互相探尋,它曾是無數貴族青年決鬥前的默默託付……
是的,嫉妒也可能高貴,高貴的嫉妒比之於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區別在於是否有關愛他人、仰望傑出的基本教養。嫉妒在任何層次上都是不幸的禍根,不應該留戀和讚美,但它確實有過大量並非蠅營狗苟的形態。
既然我們一時無法消滅嫉妒,那就讓它留取比較堂皇的軀殼吧,使它即便在破碎時也能體現一點人類的尊嚴。
任何一種具體的嫉妒總會過去,而尊嚴,一旦丟失就很難找回。我並不贊成透過艱辛的道德剋制來掩埋我們身上的種種毛病,而是主張帶著種種真實的毛病,進入一個較高的人生境界。
在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類互愛的基石,都有社會進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對峙也有終極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後的良知所化解。因此,說到底,對於像嫉妒這樣的人類通病,也很難混雜了人品等級來討論。我們寧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願面對小人的擁戴。人類多一點奧賽羅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淚、周公瑾的長嘆怕什麼?怕只怕那個遼闊的而又不知深淺的泥潭。
關於善良
這些年來,偶爾會遇到一些讀者要我簽名,剛動筆,他們往往又會小聲加上一個額外要求,要我寫一句警句或座右銘。在這種情況下,我總會皺著眉頭想好一會兒:哪一句好呢?既要適合我這麼一個已經公開寫過很多話而不想重複的人,又要適合眼前這位完全不相識的讀者,真是為難。後來終於豁然開朗,心想為什麼不寫那兩個隨著年歲感觸越來越深的字呢?
於是我寫下了:善良。
讀者一看,笑著說聲謝謝,不知心底是否感到遺憾。善良,居然是這麼普通的兩個字,別人看了還以為是讓他警惕自己心頭的不善良呢。但是,我還是忍不住不斷寫下去,而且與此相應,凡有演講總不離這個話題,一次次品味,一次次重複,不厭其煩。
我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而且我還有更充分的理由繼續做下去,把這兩個字唸叨到生命的盡頭。善良,善良,善良……
這是一個最單純的詞彙,又是一個最複雜的詞彙。它淺顯到人人都能領會,又深奧到無人能夠定義。它與人終生相伴,但人們卻很少琢磨它、追問它。
在黑燈瞎火的恐怖中,人們企盼它的光亮,企盼得如飢似渴、望穿秋水;但當光明降臨的時候,它又被大家遺忘,就像遺忘掉小學的老師、早年的鄰居,遺忘得合情合理、無怨無悔。
有時又會突然想起,在街市,在書房,在宗教場所,甚至在人煙稀少的茫茫曠野。然而如果要用口和筆來專門討論,又覺得它很難構成一個獨立的話題,正兒八經地討論又常常會使原本輕鬆的氣氛顯得有點異樣。
“什麼,善良?不就是說好人麼,我們都是好人!”
是,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