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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周其仁,他說他也持有同樣的疑問。
我勸他接受訪問,他一樂:“去採訪陳錫文吧,他都知道。”
陳錫文是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學界當時對土地問題爭論很大,我不知道一位官員的解釋是否服眾,周其仁說:“就算反對他的人,也是尊重他的。”
我要走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陳錫文是個有些emotional(感性)的人,不要讓他扮演滅火的角色,讓他順著說,他能說得很多,很好。”
這句話後來很有用。
我在“東方時空”時已採訪過陳錫文。採訪結束後一起吃工作餐,一大桌子人,他說起豐臺民工小學被拆,小孩子背靠拆了一半的牆站著看書,等老師來了才放聲大哭。他說到這兒停下,從褲袋裡抽出一條皺巴巴的藍布手絹,擦眼睛。
媒體這個行業,提起誰來,大都百聲雜陳,但我認識的同行私下說起他,無一吐槽。有位同事說他採訪另一個官員時,對方有點支吾,他還拿陳錫文勸人家,那位一笑,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陳主任六十了,我才五十,他已經忘我了,我還忘不了。”
二〇〇六年兩會時,我對陳錫文有個短採訪,別人大都是對報告表態,他談農村水利,當時離西南大旱還有四年:“越來越多的水利設施是滿足城市,滿足工業,就是不讓農業用水。這種局面如果下去,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我們整個農業灌溉系統,要說得可怕的話,甚至是崩潰。”
審片人說:“這個人說得再尖銳也能播。”
“為什麼?”
“因為他特別真誠。”
採訪陳錫文,是他開會的地方。好幾天沒怎麼睡足的臉色,嘴唇青紫,滿屋子煙。在毛背心外頭套了件外衣,鞋子上頭露一點老秋褲的褲腳,坐鏡頭前,說“土地的事情是該談一談”。
我問他,八二年憲法的“城市的土地屬於國家所有”,這話從哪兒來的?
他答:“‘文革’前國家沒財力建設,到了八二年,人口膨脹,沒地兒住了,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小洋樓都得住人,可是城裡不像農村,沒土改,都有地契,就改法律吧,改成城市土地國有,人就住進去了,相當於一個城市的土改。”
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引發社會動盪,“私權”這個概念當時還讓人陌生和戒懼。沒想到的是,這一句原本為了解決城市住房問題的話,誤打誤撞居然埋下了農村徵地制度的巨大矛盾。很快,中國城市化開始,城市土地都屬於國家所有,所以,農村土地一旦要用於建設,都經由政府徵地,轉為國有土地。
陳錫文說的也都是大白話,不含糊,沒有把玩語言的油滑,字字用力氣說出來,嘴角帶些白沫,他也不自知。他說問題的根源並不在政府徵地上,全世界各國政府都徵地,但只有用來建醫院、學校,涉及公共利益建築時才能徵。可是,一九八二年,“憲法里加了這句話後,建設用地裡有沒有經營性的利益在裡頭?肯定是有的,那些地怎麼變成城市土地?憲法沒有講。”
“講不清楚變成什麼結果?”
“講不清楚就變成多徵。”
經濟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叫“巴澤爾困境”,就是沒主的事情,會有很多人來要佔便宜。這個困境與道德關係不大,而是一種必然發生的經濟行為。
採訪的場記我看了又看,再對著那張白紙,戰戰兢兢寫下節目中的第一句話:“在市場經濟中,有一條眾所周知的規則:自由地買和賣,等價交換。在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已經因為尊重和適用這條規律,得到巨大的發展,但是卻在影響人口最多的土地問題上有了一些例外。”
多麼尋常的一句話,我敝帚自珍,看了又看。一個人從小到大拾人牙慧,寫日記的時候抄格言,做電臺的時候念別人文章,做電視了摸仿別人提問,像是一直拄著柺杖的人,現在試著脫手,踉踉蹌蹌,想站起來。
我猶豫著,寫下了第二句:“‘給農民的不是價格,是補償。’陳錫文用一句話說清了農民的處境,‘地拿過來了你去發展市場經濟,拿地的時候你是計劃經濟,這事兒農民就吃虧了。’”
多大虧呢?
我算了一下:“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的資料,徵地之後土地增值部分的收益分配:投資者拿走大頭,佔百分之四十到五十,城市政府拿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村級組織留下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而最多農民拿到的補償款,只佔整個土地增值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