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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惡氣吐出,祥子從此永遠吸著新鮮的空氣。看看自己的手腳,祥子不還是很年輕麼?祥子將要永遠年輕,教虎妞死,劉四死,而樣子活著,快活的,要強的,活著——惡人都會遭報,都會死,那搶他車的大兵,不給僕人吃飯的楊太太,欺騙他壓迫他的虎妞,輕看他的劉四,詐他錢的孫偵探,愚弄他的陳二奶奶,誘惑他的夏太太……都會死,只有忠誠的樣子活著,永遠活著!
這是在祥子把劉四推下洋車以後的心理活動,他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樂,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他重又看到那令人興奮的前程,這裡有祥子的興奮的、樂觀的思緒,也有作家的情不自抑的感懷,流暢而又飽含感情的話語,在有些時候甚至分不清那是祥子想的,那是作家想的了,它們已經溶為一體了。在祥子走向墮落之後,作家在描述他的心理時,語言的調子轉為舒緩,有辯解,也有責難,描述中夾雜著評議,流露著哲理的沉思,那又是另一番情況了: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憐。以前他什麼也不怕,現在他會找安閒自在;颳風下雨,他都不出車;身上有點痠痛,也一歇就是兩三天。自憐便自私,他那點錢不肯借給別人一塊,專為留著風天雨天自己墊著用。菸酒可以讓人,錢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嬌貴可憐。越閒越懶,無事可作又悶得慌,所以時時需要些娛樂,或吃口好東西。及至想到不該這樣浪費光陰與金錢,他的心裡永遠有句現成話,由多少經驗給他鑄成的一句話:“當初咱倒要強過呢,有一釘點好處沒有?”這句話沒人能夠駁倒,沒人能把它解釋開;那麼,誰能攔著祥子不往低處去呢?!
多樣的、豐富的心理描寫不僅顯現了一個樸拙的勞動者“心態”的細微曲折的變化,揭示了他從要強、奮鬥到絕望、墮落的心靈歷程,而且反映著作家鮮明的愛憎,以及對城市底層勞動大眾命運的深沉的思索。
運用純熟的北京話,描述富於地方特色的風俗、人情,刻劃人物性格,敘述故事,褒貶事物,使《駱駝祥子》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學的丰采和大眾的風格。作家並不是不加汰選的照錄北京口語,而是有所選擇、有所提煉的。它平易,然而不單調、不貧氣。作家從容地調動口語,給平易的文字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恰當地使用北京土語,使作品加濃了地方色彩;注意長短句的配置,增強了語句的節奏感;講究字調調勻和頓挫,讀起來極富於音樂美。人物的對話,達到了高度的個性化,“話到人到”,不同的身份,話語有不同的韻味,不同的語彙,不同的色彩。人物性格的突出和生動同作家運用語言的這種出神入化的功夫密不可分。祥子的語言厚重而又樸拙,他第一次買車,心情激動,如臨大敵,只會說:“我要這輛車!”賣車的鋪主誇耀車好,希望加錢,祥子還是那句話:“我要這輛車,九十六!”只加了個錢數。這同他的堅實沉默的性格是一致的。曹先生的女僕高媽勸祥子放錢,那語言爆豆一般,利索卻又幹脆,在細心的計算裡透露著婦道人家的豪橫,聽得出是在外頭跑慣了的:“告訴你,樣子,擱在兜兒裡,一個子永遠是一個子!放出去呢,錢就會下錢!沒錯兒,咱們的眼睛是幹什麼的?瞧準了再放手錢,不能放禿尾巴鷹。當巡警的到時候不給利,或是不歸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話,他的差事得擱下,敢!打聽明白他們放餉的日子,堵窩掏;不還錢,新新!將一比十,放給誰,咱都得有個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鍋,那還行嗎?你聽我的,準保沒錯!”虎妞的語言是另一個味道。他嫁給祥子以後,不願意祥子再拉洋車,祥子不幹,繼續出去拉車,這使她老大不高興。她說:“嘔!不出臭汗去,心裡癢癢,你個賤骨頭!我給你炒下的菜,你不回來吃,繞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別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給你看,我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簡勁、粗野、潑辣,卻又包含著親呢,這正表現了她性格的兩重性。語言運用的成功,令人歎為觀止。老舍對於自己的作品,一向自謙,嚴格到近於挑剔,但對於《駱駝祥子》的語言,卻是滿意的,他說:“《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注:《我怎樣寫〈駱駝祥子〉》。)
在活的北京口語的基礎上錘鍊純淨的文學語言,在這方面老舍取得了傑出的成就。在現代小說史上還很少有人達到老舍所達到的水平。文學語言的民族化、大眾化問題,革命的文藝家早就注意到了,但它的明確的、根本的解決卻是在一九四二年以後,趙樹理是其中的傑出代表。從這個意義上說,三十年代中期老舍藝術上的追求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