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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年十一月
於臺北燕廬寓所
上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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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庭炎,生前任高郵鹽務司的主任秘書。光緒十七年四月二十三,那天他的喪禮舉行開弔,生前的友好前來弔祭;每個人都在烏黑的靈柩前深深的三鞠躬,然後腳尖點著地,輕輕走開——男人到一邊去,女人到另一邊去。這個喪事先潦草辦,也是家裡的朋友匆忙之間準備的,因為隨後要將靈柩運回原籍安葬。
那天又潮又熱,令人極不舒服。四五十個人,男女老幼,擁擠在費家的小院子裡。那是一所租來住的舊房子,屋裡頂棚並沒有裱糊,露著房梁椽子,也沒有上油漆。那些朋友,以前大都沒來過,現在看見這棟房子,對費秘書夫婦住得這樣簡陋,頗感意外,因為費庭炎家是嘉興的富戶,是上海以下湖泊地區的大地主。他書房裡陳設得疏疏朗朗,蕭然四壁,雖然雜亂無章,也有幾分文人高雅之致。他生前,在今天來的朋友中是有幾個來此聚過的。屋子內兩個有窗欞的窗子,原來的紅漆業已褪色,看來闇然無光,有的地方龜裂成紋,窗外的光線本來就嫌不足,現在低聲細語的客人來往行動,人影幢幢,屋裡就顯得更為陰暗了。有的女客留意到窗角兒上有蜘蛛網,知道這位新寡的文君,不是個勤快的主婦。
費庭炎的同事,有好多是由於好奇心而來,要來看看這位青春的寡婦,因為主任秘書這位妻子貌美多姿,已然聞之久矣。他們知道,今天這位漂亮夫人會出現,會站在靈柩之旁,向來此弔祭的客人答禮。
這個哀傷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為情形總是不太對。在肅穆喪事的氣氛和看來令人懼怕的棺木,與半為喪帽垂掩的青春寡婦雪白細嫩的面龐之間,存有強烈的矛盾。她戴著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寬大的粗白布孝袍子裡,她真像一個活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猶如皎潔秋月的臉露出了一半,眼毛黑而長,鼻子挺直,濃郁美好的雙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對素燭搖晃不定陰森可怕的光亮中,隱約可見。她粉頸低垂,彷彿這件喪事以後的安排,表示無言的抗議。大家都知道這位寡婦才二十二歲,在當年上流的名教傳統裡,讀書人的遺孀,或上流社會富有之家的寡婦,按理是不應當再嫁的。
那些男人,對這個年輕的寡婦是不勝其同情之意的,覺得她那麼年輕,那麼美,犧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鹽務司的官員。他們大都已然婚配,這天帶著太太孩子們來的,各人心裡各有用意。有的為了人情應酬,有的是覺得在這場猖獗的霍亂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著實驚懼。那些低階員司也來祭奠,本來不喜歡他們那位傲慢無禮頤指氣使的同事,但因鹽務使命令他們給這位寡婦捐一大筆錢,聊盡同仁的袍澤之義,其實低階員司們拿出這筆錢已感吃力,而這個家道富有的喪家並不需要。那些官員之中,有一個人正在等著他的家眷在一個月後自原籍前來,並且已經租妥了房子,正打算買一張講究的銅床和幾件紅木傢俱,心裡知道這位寡婦是要走的,他可以出低價買下那批傢俱。
薛鹽務使,身體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覺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貨賣光之時,憑了他的勢力,能買到一個質料那麼好的棺材,實在臉上有光彩。他打算親眼看見人人讚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他故意放風聲,說未亡人年輕貌美,楚楚動人。
鹽務司對這位年輕寡婦總算是盡力而為了,因為喪家沒有一人出來,就辦了喪事。家裡派了一個老家人幫助運靈還鄉。但是這個老家人連升是個半聾子,又不懂當地的官話,完全派不上用場。
依禮,喪家需要有個人站在靈柩旁邊,向祭奠的人還禮,即使一個兒童也未嘗不可。但是費太太沒有兒女,只好她自己站在棺材後面,披著麻布孝衣,著實可憐。她的腿移動之時,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動而悉索作響。可以看得出來,她那濃密睫毛後面的眸子,時時閃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時,她向上掃一眼,對眼前來弔祭的客人似乎是視而不見,因為她正在茫然出神,對當時的事情是一副漠然無關輕重的神氣。她前額上的汗珠兒則閃閃發亮。她的眼睛乾澀無光。她既不號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說,她是應當這樣子才合乎禮俗。
來客之中,好多人已經注意到這種情形。她怎麼敢不哭呢!按照習俗來說,丈夫的喪禮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淚,又無悲慼之狀,當然使人吃驚。她除去鞠躬還禮之外,便再無所為,這個別無所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遵規矩守禮法的人,看來都覺得頗可厭惡。就猶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