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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沉降下去之前,還在利用雲層突然開朗的機會射出最後的光芒。層層疊疊的山巒變成了黛色的一抹,塗在天際上,它的邊緣正在被紅輪融化,和天上的晚霞攪擾在一起。天與地融合成為一體,顯得遼闊極了,世界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高遠。
紹平已經走到馬家崾峴上游近三百米的地段。
黃河像一條閃亮的帶子,從北方的千山萬壑間飄拂而來。她腳步輕盈,像是一個恬靜的少女,但是當她來到山腳下的時候,卻顯示出一種彪悍而高傲的性格,盡著性兒喧鬧,盡著性兒翻騰,浪濤一個接著一個,捲起巨大的旋渦,瘋狂地拍擊著河岸,發出潮溼的腥味。鷹鷂好像要抓緊黑暗降臨之前這短暫的時間,在河面上閃電似地飛舞,直衝到峰巒下邊,撲落落地停棲在蒼松翠柏之間,山崖間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啼叫。
紹平算計著泅渡的路線。
這裡正好,算上河水的流衝,正好可以在馬家崾峴下面的河床上岸。必須在這裡選擇跳河的地點了。
高舉著的雙臂由於缺血而出現一種奇異的又麻又癢的感覺,尤其是肩部有劃傷的那隻胳膊。他真想把手放下來,讓血液流通一下,可是,他只要把胳膊稍稍放低一些,馬上就會有人搶到背後狠狠地給他一槍托子。現在,就是單純的要解除肉體痛苦的願望,也使得他再也不願意往前邁步子了。
紹平看好了前面一個枯死的樹樁,決定從那裡跳河。樹樁經日曬雨淋,整個兒變得灰白了,在綠茵茵的荊條、野蒿、苦楝的襯映下,顯得異常醒目。這裡距河面有十餘丈高低。
他微微向左側過頭,最後看了一眼暮色中的馬家崾峴,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敵人覺察到了他這一細微的動作,但是,還沒容他們做出反應,紹平已經穿過一叢苦楝樹,縱身躍下山崖。
46。誰在活?(3)
馬漢祥鄉長呼叫一聲,四五個赤衛軍隊員提著槍跟隨他跑向黃河岸邊,去接應那個跳河的紅軍。他們從村東南沿著小路下到溝底,沿著黃河河床沒命地向北奔跑。河床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卵石,沒有卵石的地方則是厚厚的泥漿,跑起來異常困難。
玉蘭匍匐在一個山崖上往下看著。馬漢祥和赤衛軍隊員緊貼著崖根緩慢地移動。她又抬眼向河面望去,她看不見兒子,渾濁的河水把他吞沒了,她直想衝馬漢祥他們喊:“快!快點兒,救我的兒子呀!”不知為什麼,她喊不出來,彷彿有一種巨大的力量限制著她。她只能在心底裡默默呼喚著,求他們快一點兒跑。
兒子終於又露出頭來了。敵人從對面山崖上不停地向他射擊,他在奮力往這邊遊。玉蘭雙手握著兩把黃土,緊緊盯著河道中央那個在波濤中時隱時現的黑點兒。她臉色蒼白,咬緊著的牙床也顫抖起來。紹平快一點兒,你漢祥叔接應你去了呢!
紹平奮力遊著。
一開始,他感覺到肩膀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但是,胳膊還能揮動起來,而且沒有疼痛的感覺……哦,沒有負傷,他為此感到振奮。敵人仍舊不斷向他射擊,子彈在四周濺起了簇簇水花。
必須儘快脫離開敵人的射程。他又一次潛下水去。渾黃的河水像無數雙手托住石紹平疲憊的驅體,疾速地向下遊翻滾,沒有了槍聲,也沒有了濤聲,世界突然間寧靜了下來。
紹平停止划動,想依偎著浪濤歇息一會兒。奔波得太久了,難得有這片刻的安寧……他滿意極了。當他發現自己正在沉入河底的時候,才猛地意識到了此時此刻的處境,重新奮力揮起雙臂,迅速把自己提升到水面。“嘩嘩”的浪濤又開始漫漫地衝擊他,他又可以聽見東岸的槍聲了。
他現在已經遊過河心,敵人的槍彈已經沒有殺傷力。他繼續向前遊著。馬家崾峴出現在他的眼前,那個迷人的山村一起一伏地晃動著,他彷彿聽到時隱時現的人聲。那是他的目標,他的靈魂的目標,生命的目標,他必須游到那裡去。
太疲乏了!他感覺到從肩部向周身散射開去的疲乏,一種難以抵禦的疲乏。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起來。
他的身體越來越難以拖曳,手臂再也揮動不起來了,身上的每一個部件都失去了控制,抑或說消失在滾動著的河水之中了,只有他的心,他的大腦,還在水的波湧中跳著,活動著。黃河惡意地向極深處的死亡之地拖拽他,不可違拗,跟它相比,人太渺小,太微不足道……看來,必須放棄生的權利了,他無法游到對岸了……他的心,他的大腦,他的身體,也要被黃河吞噬,化為烏有了。
正在這時,一個有力的臂膀拉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