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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脫脂後的酸奶。一般人們一餐兩碗糌粑,一碗用酥油一碗用達拉——然後再慢慢喝茶。
蒙古人的文明可能並非與西藏同源,他們喝奶茶時不吃麵,吃米。與粗糙的青稞面對應的是粗糙的帶殼糜子,蒙語譯為“黑米”。主婦用一個鐵箍束住的圓樹幹挖成的舂筒,裝進炒熟的黑米,有空就搗。那種家務活兒很煩人,插隊時我經常被女人們抓差,抱著杵,一邊搗一邊問:“行了吧?”
——在奶茶裡泡上些新舂出來的黑米,剛脫殼和炒得半焦的米,使這頓茶噴香無比。當然,我們不像高寒的西藏;我們還往茶裡泡進奶皮子、奶豆腐。有時,比如嚴冬泡進肥瘦的羊肉,喜慶時泡進土製的月餅。
蒙古牧民的奶茶用鐵鍋熬。磚茶被斧子劈下來(大概蒙古女人惟此一件事摸斧子),再用皮子或布片墊著砸碎。茶投入滾鍋,女人一手扶住長袍前襟,一手用一隻銅勺把茶舀起又注回鍋裡。加一勺奶,再注進,再舀起——那儀態非常迷人,它如一個幻象永遠地印在了我的記憶裡。
然後投進一撮鹽池運來的青鹽。
蒙古牧民用小圓碗喝茶。兒童用木碗,大人用瓷碗。景德鎮出產的帶有透明斑點的藍邊細瓷碗,特別是連景德鎮也未曾留意的“龍碗”——最受青睞。吃著飲著,空腹飽暖了,疲乏退去了,訊息交換了,事情決定了。
那一勺奶舉足輕重。首先它是貧富的區分,“喝黑茶的過去”,說著便覺得感傷。今日若碰上個懶媳婦沒有預備下奶,倒給一碗黑茶,喝茶人即使打馬回家時,心裡也是憤憤的。
字面意義的60年代,我在草原上的茶生活,基本上靠的是無味的黑茶。奶牛太少,畜群分工,牧羊戶沒有牛奶。蒙古牧民不能容忍,於是夏天擠山羊奶——也許是古代度荒的窮人技能。奶茶都是在牧民家喝的,而且集中在夏季。舂黑米,飲黑茶,那全套舊式的日子,大概只有今天流行的民族學社會學的博士們羨慕了。當年的我們並沒有在意,歷史特別寵愛我們這一代,它在合上本子之前讓我們瞟了瞟最後一頁。
即便在炎熱的驕陽曝烤之後,蒙古牧民不取生冷,忌飲涼茶,曬得黑紅的人推門彎腰,腳邁進來時嘴裡問的是:有熱茶麼?
待客必須端出茶來,這是起碼的草原禮性。對白天串包的放羊人,對風塵僕僕的牧馬人更是如此。而尋求充飢的男人則必須有肚子,不能咽吞不下。還需要會一種舐舌嚼的飲茶法,漫談時舒服地躺在包角,半碗茶放著不動;要走時端起碗,把它在虎口之間轉著,舌頭一舐,奶茶一衝,嚼上幾口——炒米奶食的一頓茶就頓時結束。然後立起身來,說完剩下的幾句,推門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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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粗飲茶(2)
我就學不會這種飲茶法。有時簡直討厭炒米。我的舌頭每舐只粘一層米,而碗裡的卻愈泡愈脹,逼得人最後像吞沙子似的把米用茶衝下胃。而且不敢爭辯:因為不會喝茶,顯然是因為沒捱過餓,闖蕩吃苦的經歷太少。
今年夏天我回去避暑,一進門就是一句“空茶”。這是我硬譯的,也可還原為“空喝”,就是不要往碗裡放米、奶豆腐,只喝奶茶。其實阿巴哈納爾一帶風俗就與我們烏珠穆沁不同,人家把奶食炒米盛為一盤,聽便客人自取,主婦只管添茶。我曾經耐心地多次向嫂子介紹,無奈改不了她的烏珠穆沁習慣。
習慣真是個不可理喻的東西。北京知識青年裡有不少對,移居城市,兩口子還遵從奶茶生活。一次我去東部出身的一對知識青年家喝茶,發現他們茶裡無鹽。我驚奇不已,這才知道東部幾蘇木的牧民茶俗不同。我們均是原籍西烏旗的移民家住熟的知識青年,茶滾加鹽絕不可少,居然和他們舊東烏旗殘部再教育出來的知識青年格格不入。
蒙古奶茶的最妙處,要在寒冷的隆冬體會。不用說與鄭板橋“晨起無事,掃地焚香,烹茶洗硯”——相反,其時疾風哀號,摧搖骨牆,天窗戛然幾裂,凍氈悶聲折斷。被頭呵氣結冰,靴裡馬鬃鐵硬,火烤前胸,風吹後背。嫂子早用黃油煮熟小米,鍋裡剛剛熬成奶茶。抽刀搬肉,於紅白相間處削下一片,挑在灶筒壁上。油煙滋滋爆響,濃香如同熱量。吃它幾片以後,再烙烤一片胸杈白肉,泡在米中。茶不停添,口連連啜。半個時辰後,肚裡羊肉、黃油飯、滾茶樣樣熱燙,活力才泛到頭腳腰背。這時抖擻精神,跳起穿衣,墊靴馬鬃已經烤乾。繫上帽帶,抓起馬嚼,猛一推門,衝進鋪天蓋地狂吼怒號的風雪之中,大吼一聲:好大的雪啊!隨即大步踏進風雪找馬。
其時裡外已被寒風浸透,但是滿腸熱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