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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二爺每次來訪,總是祁家全家人最興奮的一天。久住在都市裡,他們已經忘了大地的真正顏色與功用;他們的“地”不是黑土的大道,便是石子墊成,鋪著臭油的馬路。及至他們看到常二爺——滿身黃土而拿著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爺——他們才覺出人與大地的關係,而感到親切與興奮。他們願意聽他講些與政治,國際關係,衣裝的式樣,和電影明星,完全無關,可是緊緊與生命相聯,最實際,最迫切的問題。聽他講話,就好象吃膩了雞鴨魚肉,而嚼一條剛從架上摘下來的,尖端上還頂著黃花的王瓜,那麼清鮮可喜。他們完全以朋友對待他,雖然他既是個鄉下人,又給他們種著地——儘管只是三畝來的墳地。
祁老人這兩天心裡正不高興。自從給小順兒們買了兔兒爺那天起,他就老不大痛快。對於慶祝生日,他已經不再提起,表示出舉行與否全沒關係。對錢家,他打發瑞宣給送過十塊錢去,錢太太不收。他很想到冠家去說說情,可是他幾次已經走到三號的門外,又退了回來。他厭惡冠家象厭惡一群蒼蠅似的。但是,不去吧,他又覺得對不起錢家的人。不錯,在這年月,人人都該少管別人的閒事;象貓管不著狗的事那樣。可是,見死不救,究竟是與心不安的。人到底是人哪,況且,錢先生是他的好友啊!他不便說出心中的不安,大家動問,他只說有點想“小三兒”,遮掩過去。
聽到常二爺的聲音,老人從心裡笑了出來,急忙的迎到院裡。院中的幾盆石榴樹上掛著的“小罐兒”已經都紅了,老人的眼看到那發光的紅色,心中忽然一亮;緊跟著,他看到常二爺的大腮幫,花白鬍須的臉。他心中的亮光象探照燈照住了飛機那麼得意。
“常老二!你可好哇?”
“好噢!大哥好?”常二爺把糧袋放下,作了個通天扯地的大揖。
到了屋裡,兩位老人彼此端詳了一番,口中不住的說“好”,而心中都暗道:“又老了一些!”
小順兒的媽聞風而至,端來洗臉水與茶壺。常二爺一邊用硬手搓著硬臉,一邊對她說:“泡點好葉子喲!”她的熱誠勁兒使她的言語坦率而切於實際:“那沒錯!先告訴我吧,二爺爺,吃了飯沒有?”瑞宣正進來,臉上也帶著笑容,把話接過去:“還用問嗎,你作去就是啦!”
常二爺用力的用手巾鑽著耳朵眼,鬍子上的水珠一勁兒往下滴。“別費事!給我作碗片兒湯就行了!”“片兒湯?”祁老人的小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一點。“你這是到了我家裡啦!順兒的媽,趕緊去作,作四大碗炸醬麵,煮硬一點!”
她回到廚房去。小順兒和妞子飛跑的進來。常二爺已洗完臉,把兩個孩摟住,而後先舉妞子,後舉小順兒,把他們舉得幾乎夠著了天——他們的天便是天花板。把他們放下,他從懷裡掏出五個大紅皮油雞蛋來,很抱歉的說:“簡直找不出東西來!得啦,就這五個蛋吧!真拿不出手去,哼!”
這時候,連天佑太太也振作精神,慢慢的走進來。瑞豐也很想過來,可是被太太攔住:“一個破種地的鄉下腦殼,有什麼可看的!”她撇著胖嘴說。
大家團團圍住,看常二爺喝茶,吃麵,聽他講說今年的年成,和家中大小的困難,都感到新穎有趣。最使他們興奮的,是他把四大碗麵條,一中碗炸醬,和兩頭大蒜,都吃了個乾淨。吃完,他要了一大碗麵湯,幾口把它喝乾,而後挺了挺腰,說了聲:“原湯化原食!”
大家的高興,可惜,只是個很短的時間的。常二爺在打過幾個長而響亮的飽嗝兒以後,說出點使大家面面相覷的話來:“大哥!我來告訴你一聲,城外頭近來可很不安靜!偷墳盜墓的很多!”
“什麼?”祁老人驚異的問。
“偷墳盜墓的!大哥你看哪,城裡頭這些日子怎麼樣,我不大知道。城外頭,乾脆沒人管事兒啦!你說鬧日本鬼子吧,我沒看見一個,你說沒鬧日本鬼子吧,黑天白日的又一勁兒咕咚大炮,打下點糧食來,不敢挑出去賣;不賣吧,又怎麼買些針頭線腦的呢;眼看著就到冬天,難道不給孩子們身上添點東西嗎?近來就更好了,王爺墳和張老公墳全教人家給扒啦,我不曉得由哪兒來的這麼一股兒無法無天的人,可是我心裡直沉不住氣!我自己的那幾畝旱也不收,澇也不收的冤孽地,和那幾間東倒西歪癆病腔子的草房,都不算一回事!我就是不放心你的那塊墳地!大哥,你託我給照應著墳,我沒拿過你一個小銅板,你也沒拿我當作看墳的對待。咱們是朋友。每年春秋兩季,我老把墳頭拍得圓圓的,多添幾鍬土;什麼話呢,咱們是朋友。那點地的出產,我打了五斗,不能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