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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有這點平安與快樂的權利!
現在,他看明白,日本已經不許他過節過生日!
以祁老人的飽經患難,他的小眼睛裡是不肯輕易落出淚來的。但是,現在他的眼有點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他已經活了七十五歲。假若小兒們會因為一點不順心而啼哭,老人們就會由於一點不順心而想到年歲與死亡的密切關係,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淚,等到老人與小兒們都不會淚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時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時候。找了個豆汁兒攤子,他借坐了一會,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開始往家中走。路上,他看見兩個兔兒爺攤子,都擺著許多大小不同的,五光十色的兔兒爺。在往年,他曾拉著兒子,或孫子,或重孫子,在這樣的攤子前一站,就站個把鐘頭,去欣賞,批評,和選購一兩個價錢小而手工細的泥兔兒。今天,他獨自由攤子前面過,他感到孤寂。同時,往年的兔兒爺攤子是與許多果攤兒立在一處的,使人看到兩種不同的東西,而極快的把二者聯結到一起——用鮮果供養兔子王。由於這觀念的聯合,人們的心中就又立刻勾出一幅美麗的,和平的,歡喜的,拜月圖來。今天,兩個兔兒爺的攤子是孤立的,兩旁並沒有那色香俱美的果子,使祁老人心中覺得異樣,甚至於有些害怕。
他想給小順兒和妞子買兩個兔兒爺。很快的他又轉了念頭——在這樣的年月還給孩子們買玩藝兒?可是,當他還沒十分打定主意的時候,擺攤子的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子,滿臉含笑的叫住了他:“老人家照顧照顧吧!”由他臉上的笑容,和他聲音的溫柔,祁老人看出來,即使不買他的貨物,而只和他閒扯一會兒,他也必定很高興。祁老人可是沒停住腳步,他沒有心思買玩具或閒扯。瘦子趕過來一步:“照顧照顧吧!便宜!”聽到“便宜”,幾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腳。瘦子的笑容更擴大了,假若剛才還帶有不放心的意思,現在彷彿是已把心放下去。他笑著嘆了口氣,似乎是說:“我可抓到了一位財神爺!”
“老人家,您坐一會兒,歇歇腿兒!”瘦子把板凳拉過來,而且用袖子拂拭了一番。“我告訴您,擺出來三天了,還沒開過張,您看這年月怎辦?貨物都是一個夏天作好的,能夠不拿出來賣嗎?可是……”看老人已經坐下,他趕緊入了正題:“得啦,你老人家拿我兩個大的吧,準保賠著本兒賣!您要什麼樣子的?這一對,一個騎黑虎的,一個騎黃虎的,就很不錯!玩藝作的真地道!”
“給兩個小孩兒買,總得買一模一樣的,省得爭吵!”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被瘦子圈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話搪塞一下。“有的是一樣的呀,您挑吧!”瘦子決定不放跑了這個老人。“您看,是要兩個黑虎的呢,還是來一對蓮花座兒的?價錢都一樣,我賤賤的賣!”
“我不要那麼大的!孩子小,玩藝兒大,容易摔了!”老人又把瘦子支回去,心中痛快了一點。
“那麼您就挑兩個小的,得啦!”瘦子決定要把這號生意作成。“大的小的,價錢並差不多,因為小的工細,省了料可省不了工!”他輕輕的拿起一個不到三寸高的小兔兒爺,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端詳:“您看,活兒作得有多麼細緻!”
小兔兒的確作得細緻:粉臉是那麼光潤,眉眼是那麼清秀,就是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也沒法不象小孩子那樣的喜愛它。臉蛋上沒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畫了一條細線,紅的,上了油;兩個細長白耳朵上淡淡的描著點淺紅;這樣,小兔兒的臉上就帶出一種英俊的樣子,倒好象是兔兒中的黃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著硃紅的袍,從腰以下是翠綠的葉與粉紅的花,每一個葉折與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鮮明而勻調的彩色,使綠葉紅花都閃閃欲動。
祁老人的小眼睛發了光。但是,他曉得怎樣控制自己。他不能被這個小泥東西誘惑住,而隨便花錢。他會象懸崖勒馬似的勒住他的錢——這是他成家立業的首要的原因。“我想,我還是挑兩個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來,那些中溜兒的玩具,既不象大號的那麼威武,也不象小號的那麼玲瓏,當然價錢也必合適一點。
瘦子有點失望。可是,憑著他的北平小販應有的修養,他把失望都嚴嚴的封在心裡,不準走漏出半點味兒來。“您愛哪樣的就挑哪樣的,反正都是小玩藝兒,沒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費了二十五分鐘的工夫,挑了一對。又費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時間,講定了價錢。講好了價錢,他又坐下了——非到無可如何的時候,他不願意往外掏錢;錢在自己的口袋裡是和把狗拴在屋裡一樣保險的。
瘦子並不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