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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慌張了,對她說,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說,你是董建義的愛人嗎?
她說是是,我是董建義的愛人。但她沒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在我的臉上,說,你是叫李文漢嗎?我說對對,我叫李文漢。她又說,哦,你是李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說了,他要是不在明水農場的話,叫我找李文漢——就是你呀?我哦哦地應著,她繼續說,我接老董的信,說他可能要調個地方,叫我能來就來一趟。我想,前幾次來看他都是去夾邊溝,明水這邊還沒來過,我就來一趟吧。要是調到一個新地方,安定下來,我再來,時間久太長了。李大哥,老董是調走了嗎?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糊裡八塗地應著,躲開她的眼光跪在地上撲打我的鋪腳,說,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鋪很髒,但我拍打和收拾鋪蓋不是為了乾淨,而是想利用這個時間來思考怎麼告訴她關於董建義的事。
她坐下了。她的手裡提著個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書包,她放下書包,然後抹下頭上的綠色綢緞方巾,仰起臉來看我。這是個典型的南方人,有著鼓鼓的前額,凹陷的眼睛,很秀氣的臉,尖下巴。董建義跟我說過,她已經三十歲了,但我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真不忍心告訴她董建義的事情,我忙忙地又去洗茶缸,然後給她倒水,我的鋪前有個熱水瓶,那是我的,但提起來晃晃卻是空的。我便說,你先坐一下,我去找點開水。我原想以開啟水為藉口走出去,這樣我就有充分的時間思考怎麼和她說話。可是她說,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們說說話。老董幹什麼去了,幾點鐘回來?我只好對其他人說,喂,你們誰有開水,給顧大姐倒一點!右派們有的有自己的熱水瓶,放在自己的鋪前。我然後說,顧同志,我叫你大姐對吧?老董跟我說過你三十歲了,比我大幾歲,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預設,但有點難為情的樣子,然後說,小李大哥,這老董去哪兒啦,你知道嗎?我說,顧大姐,老董的事我要詳細跟你談談,可是你聽了我的話可不能太傷心。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這段時間裡,我在心裡作出決定,要告訴她實情,瞞是不行的。只是這樣的談話對她來說太殘酷了,我於心不忍。為了掩蓋內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臉朝著洞裡的其他人說,對嗎,老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說是不是?但是誰也沒回答我,他們靜靜地坐著,斂氣收聲望著那個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來,可是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直愣愣盯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是她沒聽清我的話呢,還是不懂“走了”的意思,我就又說了一遍:顧大姐,你明白我的話嗎?——老董去世已經七八天了。
她哇的一聲哭起來。其實她聽懂我的話了,她是在抑制突如其來的悲痛。在壓抑無效的情況下才哭出聲來。
這是那種發自胸腔深處的哭聲。她的第一聲哭就像是噴出來的,一下就震動了我的心。接著他就伏在那個花格子書包上嗚嗚地哭個不停,淚水從她的指縫裡流下來。她的哭聲太慘啦,我的心已經硬如石頭了……你想呀,看著夥伴們一個一個地死去,我的心已經麻木了,不知什麼叫悲傷了——可她的哭聲把我的心哭軟了,我的眼睛流淚了。確實,她的哭聲太感人了。你想呀,一個女人在近三年的時間裡,每過三兩個月來看一趟勞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為的是什麼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間的情分呀,盼著他出去闔家團圓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嗎?再說,那時候從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臺縣多不容易呀!可那時候,鐵路才修到哈密,這條線上連個普通快車都沒有,只有慢車,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她從上海出發,還要轉幾次車,要五六天才能到高臺。一個女人,就是這樣風塵僕僕數千裡奔夫而來,可是丈夫沒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嗎?能不哭嗎?我落淚了,的確我落淚了。我們窯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見也都在悄悄地垂淚。我們確實被那個女人的哭聲感到了。
我等著那女人哭了一會兒,把最初的悲痛、艱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後,勸她:顧大姐,不要哭了,你要節哀,可不能把身體哭壞了,你還要回上海呀。我這樣勸一點兒作用也沒有,她還是嚎啕大哭。後來我說,顧大姐,我想跟你說說老董的情況,老董在去世前託付過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訴你。她這才剋制住了嚎啕大哭,坐起來,打嗝一樣地抽泣著,看我。於是,我把董建義去世前後的事講了一遍。我重點突出地講了董建義死亡的過程,告訴她董建義死時沒有痛苦,他是在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