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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然苦笑,然後說,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簡單,其實很簡單,但你一定要辦。當然嘍,如果她來了,我還活著,就不麻煩你了。如果我這兩天就死了,我愛人還沒來,求你把我捲起來,就用我的被子捲起來,把我放在裡邊一點的地方,就是那兒。
我們的窯洞本來就挖的很大,近來又抬出去幾個人,所以靠著最裡邊的黑暗處已經空出了一片很大的空當。他指了指那片空當又說,你們把我放幾天,等我愛人來了,把我的情況告訴她,叫她把我的屍體運回上海去。
他說了求我的事,然後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那意思是問我答應不答應。我沒吭聲,我的心當時抽緊了,不知說什麼好。靜了一下,他又說,求求你,求你幫我這次忙。我不願意把自己埋在這裡。老李,當初呀,我愛人,我的父母,還有岳父岳母,都勸我不要來大西北,我沒聽他們的話。那天董建義說了很多話,並且最後還說,在窯洞裡放上三天,如果他愛人還沒有來,就把他抬出去埋了。否則會發臭的,太髒。
三天後董建義死去。我們窯洞裡死去的幾個人都是在睡夢中死去的,睡著後再也沒醒過來。董建義不是,他死於白天。那是他委託後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圍著被子坐在地鋪上和我說話,說他女人快來了,看來用不著我為他料理後事了。他正說著話,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這樣的死亡方式我在電影裡看到過,我總認為那是藝術的誇張,但自從董建義死後,我相信了,藝術是真實的。遵照死者的囑託,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鴨絨被和一條毯子裹起來,塞到窯洞的角落裡,等他女人來收屍。
誰知事情就那麼怪。往常,各個窯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門口,由農場組織的掩埋小組拉走埋掉,但董建義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卻遇上農場劉場長親自帶著人清理死屍。他大聲吆喝著叫人走進窯洞檢查,結果把董建義搜出來拖出去,拉到山水溝口的崖根處埋掉了。為了對董建義的女人有個交待,我跟著掩埋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過了一天,我們就明白劉場長親自帶人清理屍體的原因了。這天中午,山水溝裡突然來了幾位不速之客,他們大都穿著軍大衣,但又不是軍人,其中還有兩位女同志。他們一間挨一間進了幾間窯洞和地窩子,和右派們說話,問他們從哪個單位來的,多長時間了,犯的什麼錯誤,每天吃多少糧食。他們走後不久,就有訊息傳開來:中央的一個工作組來過了,是由中央監察部的一位副部長掛帥的,調查夾邊溝的情況。傳聞還說某某右派認識那位副部長,兩個人還說了話。副部長是位女同志。
這個訊息真是鼓舞人心,人們都以為中央來解決夾邊溝的問題了,右派們要離開明水要回家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還是在夾邊溝的時候——就有訊息說,夾邊溝餓死了不少人,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決夾邊溝的問題。過了幾天,看不見什麼動靜,人們的心又涼了下來。
夾邊溝的右派們回家,是1961年1月份的事情,還真與那位副部長的到來有關。但是我們還是回到董建義的故事上來吧。大約是董建義死後五六天的一個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水。她是從高臺火車站下火車,東打聽西打聽來到明水鄉的山水溝的。她問董建義住在哪兒,有人把她支到了我們的窯洞。
我的鋪靠近門口,我首先聽見有人喊董建義。這聲音是陌生的,似乎是個女人。我就問了一聲誰找董建義。
我,是我找董建義。
驀地一驚,我明白她是誰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時間竟忘了窯洞的高度,頭撞在洞頂的硬土上。但我顧不得疼痛,低聲對窯洞裡的右派們喊了一聲老董的愛人來了,然後才對洞口說,哦,哦,你是……進來吧。
窯洞裡像是颳起一陣旋風,躺著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片亂紛紛的窸窣聲中,洞口的草簾子被人掀開了,一個女人從臺階上爬下來,進了窯洞。她的頭也在頂壁上碰了一下,她扭著臉看我,躬著腰說,我是從上海來的,叫顧曉雲,我是來看董建義的,他是住這兒嗎?
是,是,住這兒,住這兒,可這陣……
說實在話,這些天我就沒想過她來了怎麼和她說話。我原本以為董建義死去六七天了,她一定接到農場發出的死亡通知單了,可能不來了。現在她突然闖了來,搞得我一陣慌亂。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張來了,臉上顯出詫異的神情說,怎麼,他不在呀?
我沒回答,只是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便扭臉看了看我的夥伴們,想從他們那兒得到一點靈感。可他們靜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著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