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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聽到我公公喊“啊唷哇啦”,以為碰傷了哪裡。鍾書說,不是喊痛,是他的習慣語,因為他多年渾身疼痛,不痛也喊“啊唷哇啦”。
爹爹對鍾書的訓誡,只是好文章,對鍾書無大補益。鍾書對爹爹的“志”,並不完全贊同,卻也瞭解。爹爹對鍾書的“志”並不瞭解,也不讚許。他們父慈子孝,但父子倆的志趣並不接軌。
鍾書的堂弟鍾韓和鍾書是好兄弟,親密勝於親兄弟。一次,鍾韓在我們三里河寓所說過一句非常中肯的話。他說,“其實啊,倒是我最像三伯伯。”我們都覺得他說得對極了,他是我公公理想的兒子。
(八)
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日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只說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給市民吃的麵粉是黑的,篩去雜質,還是麩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間還雜有白的、黃的、黑的沙子。黑沙子還容易挑出來,黃白沙子,雜在粞裡,只好用鑷子挑揀。聽到沿街有賣米的,不論多貴,也得趕緊買。當時上海流行的歌: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的聲音都從它起,前門叫賣菜,後門叫賣米。
隨就接上一句叫賣聲:“大米要嗎?”(讀如:“杜米要口口伐?”)大米不嫌多。因為吃粞不能過活。
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廠總推沒貨。好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只肯送二百斤。我們的竹篾子煤筐裡也只能盛二百斤。有時煤球裡摻和的泥太多,燒不著;有時煤球裡摻和的煤灰多,太鬆,一著就過。如有賣木柴的,賣鋼炭的,都不能錯過。有一次煤廠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視為至寶。煤末子是純煤,比煤球佔地少,摻上煤灰,可以自制相當四五百斤煤球的煤餅子,煤爐得搪得腰身細細的,省煤。燒木柴得自制“行灶”,還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細,敲斷。燒炭另有炭爐。煤油和煤油爐也是必備的東西。各種燃料對付著使用。我在小學代課,我寫劇本,都是為了柴和米。
鍾書的二弟、三弟已先後離開上海,鍾書留在上海沒個可以維持生活的職業,還得依仗幾個拜門學生的束脩,他顯然最沒出息。
有一個夏天,有人送來一擔西瓜,我們認為決不是送我們的,讓堂弟們都搬上三樓。一會兒鍾書的學生打來電話,問西瓜送到沒有。堂弟們忙又把西瓜搬下來。圓圓大為驚奇。這麼大的瓜!又這麼多!從前家裡買西瓜,每買必兩擔三擔。這種日子,圓圓沒有見過。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樓上,自己還留下許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經對爸爸說:“爸爸這許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兒。”顯然她是覺得“與有榮焉”!她的自豪逗得我們大笑。可憐的鐘書,居然還有女兒為他自豪。
圓圓的腸胃可以吃西瓜,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我也讓她吃了。鍾書愛逗她,惹她,欺她,每次有吃的東西,總說:“Baby,noeat.”她漸漸聽懂了,總留心看媽媽的臉色。一次爸爸說了“Baby,noeat.”,她看著媽媽的臉,迸出了她自造的第一句英語:“Baby,yeseat!”她那時約六歲。
勝利前,謠傳美軍將對上海“地毯式”轟炸,逃難避居上海的人紛紛逃離上海。我父親於一九四四年早春,帶了我大姐以及三姐和姐夫全家老少回蘇州廟堂巷老家。
這年暑假,我七妹妹和妹夫攜帶兩個兒子到蘇州老家過暑假。我事忙不能脫身,讓圓圓跟他們一家同到外公家去。那時圓圓七週歲,在外公家和兩個表姐、四個表弟結伴。我老家的後園已經荒蕪,一群孩子在荒園裡“踢天弄井”,只圓圓斯文。別人爬樹,她不敢,站在樹下看著。我小時特別淘氣,爬樹、上屋都很大膽;圓圓生性安靜,手腳不麻利,很像鍾書自稱的“拙手笨腳”。
蘇州老家的電線年久失修,電廠已不供電,晚上只好用洋油燈。一群孩子到天黑了都怕鬼,不敢在黑地裡行動。圓圓卻不知懼怕,表姐表弟都需她保鏢。她這點也頗有父風。我是最怕鬼的,鍾書從小不懂得怕鬼。他和鍾韓早年住無錫留芳聲巷,那所房子有凶宅之稱。鍾韓怕鬼,鍾書嚇他“鬼來了!”鍾韓嚇得大叫“啊!!!!”又叫又逃,鍾書大樂。他講給我聽還洋洋得意。
有一次,我三姐和七妹帶一群孩子到觀前街玄妙觀去玩。忽然圓圓不見了。三姐急得把他們一群人“兵分三路”,分頭尋找。居然在玄妙觀大殿內找到了她,她正跟著一個道士往大殿裡走。道士並沒有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