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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不肯奪取別人的職位,所以一口拒絕了。他接受了我爸爸讓給他的震旦女校兩個鐘點的課。
10月左右,陳福田先生有事來上海。他以清華大學外文系主任的身份,親來聘請錢鍾書回校。清華既決定聘錢鍾書回校,聘書早該寄出了。遲遲不發,顯然是不歡迎他。既然不受歡迎,何苦挨上去自討沒趣呢?鍾書這一輩子受到的排擠不算少,他從不和對方爭執,總乖乖地退讓。他客客氣氣地辭謝了聘請,陳福田完成任務就走了,他們沒談幾句話。
我們擠居辣斐德路錢家,一住就是八年。
爹爹經常有家信,信總是寫給小兒子的,每信必誇他“持家奉母”。自從鍾書回上海,“持家奉母”之外又多了“扶兄”二字。鍾書又何需弟弟“扶”呢,爹爹既這麼說,他也就認了。他肯委屈,能忍耐。圓圓也肯委屈,能忍耐。我覺得他們都像我婆婆。
我那時已為闊小姐補習到高中畢業,把她介紹給我認識的一位大學助教了。珍珠港事變後,孤島已沉沒,振華分校也解散了。我接了另一個工作,做工部局半日小學的代課教師,薪水不薄,每月還有三鬥白米,只是校址離家很遠,我飯後趕去上課,困得在公交車上直打盹兒。我業餘編寫劇本。《稱心如意》上演,我還在做小學教師呢。
鍾書和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負責人“方凳媽媽”(MotherThornton)見面之後,校方立即為他增加了幾個鐘點。他隨後收了一名拜門的學生,束�總隨著物價一起上漲。淪陷區生活艱苦,但我們總能自給自足。能自給自足,就是勝利,鍾書雖然遭厄運播弄,卻覺得一家人同甘共苦,勝於別離。他發願說:“從今以後,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鍾書的妹妹到了爹爹身邊之後,記不起是哪年,大約是1944年,鍾書的二弟當時攜家住漢口,來信報告母親,說爹爹已將妹妹許配他的學生某某,但妹妹不願意,常在河邊獨自徘徊,怕是有輕生之想。(二弟家住處和爹爹住處僅一江之隔,來往極便。)我婆婆最疼的是小兒小女,一般傳統家庭,重男輕女。但錢家兒子極多而女兒極少,女兒都是非常寶貝的。據二弟來信,爹爹選擇的人並不合適。那人是一位講師,曾和鍾書同事。鍾書站在妹妹的立場上,妹妹不願意,就是不合適。我婆婆只因為他是外地人,就認為不合適。鍾書的三弟已攜帶妻子兒女遷居蘇州。三弟往來於蘇州上海之間,這時不在上海。
我婆婆囑鍾書寫信勸阻這門親事。叔父同情我的婆婆,也寫信勸阻。他信上極為開明,說家裡一對對小夫妻都愛吵架,惟獨我們夫婦不吵,可見婚姻還是自由的好。鍾書代母親委婉陳詞,說生平只此一女,不願她嫁外地人,希望爹爹再加考慮。鍾書私下又給妹妹寫信給她打氣,叫她抗拒。不料妹妹不敢自己違抗父親,就拿出哥哥的信來,代她說話。
爹爹見信很惱火。他一意要為女兒選個好女婿,看中了這位品學兼優的講師,認為在他培育下必能成才;女兒嫁個書生,“粗茶淡飯足矣”,外地人又怎的?我記不清他回信是一封還是兩封,只記得信中說,儲安平(當時在師院任職)是自由結婚的,直在鬧離婚呢!又譏誚說,現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來教育了!(這是針對鍾書煽動妹妹違抗的話。)爹爹和鍾書的信,都是文言的絕妙好辭,可惜我只能撮述,不免欠缺文采。不過我對各方的情緒都稍能瞭解。
四嬸嬸最有幽默,笑彎了眼睛私下對我說:“乖的沒事,憨的又討罵了。”———“乖的”指養志的弟弟(但他當時不在上海),“憨的”指鍾書。其實連“乖的”叔叔也“挨眥兒”了,連累我也“挨眥兒”了。
鍾書的妹妹乖乖地於一九四五年八月結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處,就一直和女兒女婿同住。鍾書的妹妹生了兩個聰明美麗的女兒,還有兩個小兒小女我未見過。爹爹一手操辦的婚姻該算美滿,不過這是後話了。
其實,鍾書是爹爹最器重的兒子。愛之深則責之嚴,但嚴父的架式掩不沒慈父的真情。鍾書雖然從小怕爹爹,父子之情還是很誠摯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憐惜他。
他私下告訴我:“爹爹因唔娘多病體弱,而七年間生了四個孩子,他就不回內寢,無日無夜在外書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裡歇歇。江浙戰爭,亂軍搶劫無錫,爺爺的產業遭劫,爺爺欠下一大筆債款。這一大筆債,都是爹爹獨力償還的。”
我問:“小叔叔呢?”
鍾書說:“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負責人。等到這一大筆債還清,爹爹已勞累得一身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