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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道謝,謝她解救了他這場災禍。
八月間,我和鍾書先後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急要回家看望我們,而她屬“革命群眾”。她要回家,得走過眾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寫好一張大字報,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劃清界線,貼在樓下牆上,然後走到家裡,告訴我們她剛貼出大字報和我們“劃清界線”———她著重說“思想上劃清界線”!然後一言不發,偎著我貼坐身邊,從書包裡取出未完的針線活,一針一針地縫。她買了一塊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縫,為媽媽做一套睡衣;因為要比一比衣袖長短是否合適,還留下幾針沒有完工。她縫完末後幾針,把衣褲疊好,放在我身上,又從書包裡取出一大包爸爸愛吃的夾心糖。她找出一個玻璃瓶子,把糖一顆顆剝去包糖的紙,裝在瓶裡,一面把一張張包糖的紙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藏入書包,免得革命群眾從垃圾裡發現糖紙。她說,現在她領工資了,每月除去飯錢,可省下來貼補家用。我們夫妻雙雙都是“牛鬼蛇神”,每月只發生活費若干元,而存款都已凍結,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實在很緊。阿瑗強忍住眼淚,我看得出她是眼淚往肚裡咽。看了阿瑗,我們直心疼。
阿瑗在革命陣營裡是“拉入黨內的白尖子”,任何革命團體都不要她;而她也不能做“逍遙派”,不能做“游魚”。全國大串聯,她就到了革命聖地延安。她畫了一幅延安的塔寄給媽媽。“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告訴我說,她一人單幹,自稱“大海航行靠舵手”,哪派有理就贊助哪派,還相當受重視。很難為她,一個人,在這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沒犯錯誤。
我們幾個月後就照發工資,一年之後,兩人相繼“下樓”———即走出“牛棚”。但我們仍是最可欺負的人。我們不能與強鄰相處,阿瑗建議“逃走”;我們覺得不僅是上策,也是惟一的出路。我們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九日逃到北師大,大約是下午四時左右。
我們僱了一輛三輪汽車(現在這種汽車早已淘汰了),顛顛簸簸到達北師大。阿瑗帶我們走入她學生時期的宿舍,那是她住了多年的房間,在三樓,朝北。她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左鄰右舍都出來招呼錢瑗。我們還沒走進她那間陰寒髒亂的房間,樓道里許多人都出來看錢瑗的爸爸媽媽了。他們得知我們的情況都伸出援助之手。被子、褥子、枕頭,從各家送來;鍋碗瓢盆、菜刀、剷刀、油鹽醬醋以至味精、煤爐子、煤餅子陸續從四面八方送來,不限本樓了。阿瑗的朋友真多也真好,我們心上舒坦又溫暖,放下東西,準備舀水擦拭塵土。
我忽然流起鼻血來,手絹全染紅了。我問知盥洗室在四樓,推說要洗手,急奔四樓。鍾書“拙手笨腳”地忙拿了個小臉盆在樓道一個水龍頭下接了半盆水給我洗手。我推說手太髒,半盆水不夠,急奔四樓。只聽得阿瑗的朋友都誇“錢伯伯勞動態度好”。我心裡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要他和阿瑗為我著急。我在四樓盥洗室內用冷水冰鼻樑,冰腦門子,乘間洗淨了血汙的手絹。鼻血不流了,我慢慢下樓,回到阿瑗的房間裡。
阿瑗見我進屋,兩手放到背後,說聲:“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她的屋裡那麼髒又那麼亂,做夢也沒想到媽媽會到這間屋裡來收拾。
我愛整潔;阿瑗常和爸爸結成一幫,暗暗反對媽媽的整潔。例如我搭毛巾,邊對邊,角對角,齊齊整整。他們兩個認為費事,隨便一搭更方便。不過我們都很妥協,他們把毛巾隨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齊。我不嚴格要求,他們也不公然反抗。
阿瑗這間宿舍,有三隻上下鋪的雙層床。同屋的老同學都已分散。她畢業後和兩個同事飯後在這裡歇午,誰也顧不到收拾。目前天氣寒冷,這間房只阿瑗一人歇宿。書架上全是灰塵,床底下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阿瑗是美工組成員,擅長調顏色。她屋裡的一切碗、碟、杯、盤,全用來調過顏色,都沒有洗。我看了“大暴露”,樂得直笑,鼻血都安然停止了。
我們收拾了房間,洗淨了碗碟。走廊是各室的廚房,我們也生上煤爐。晚飯前,阿瑗到食堂去買了飯和菜,我加工烹調。屋裡床在沿牆,中間是拼放的兩對桌子。我們對坐吃晚飯,其樂也融融,因為我們有這麼多友人的同情和關懷,說不盡的感激,心上輕鬆而愉快。三人同住一房,阿瑗不用擔心爸爸媽媽受欺負,我們也不用心疼女兒每天擠車往返了。屋子雖然寒冷,我們感到的是溫暖。
將近冬至,北窗縫裡的風愈加冷了。學校宿舍裡常停電。電停了,暖氣也隨著停。我們只有隨身衣服,得回家取冬衣。我不敢一人回去,怕發生了什麼事還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