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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災民聚集的山頭,整片山的樹木皆被剝皮,大雪覆蓋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麥杆,甚至棉襖裡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糧食。災民們把它們碾碎,摻水熬大半天,能夠熬出些澱粉來。每日還有人因為誤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羅什得到訊息,趕去救時,人已口吐白沫,滿臉青紫,面目駭人地死去。
災民中有人開始得浮腫病,一擠便出黃水,走路搖搖晃晃。還有許多人因為吃糠,吃觀音土便秘,渾身瘦得皮包骨,卻挺著奇怪的大肚子。我曾親眼見到他們在破敗的窯洞裡,翹著光屁股,互相用樹枝掏,鮮血長流。被掏的人一聲高一聲低地呻喚,無論我跌跌撞撞跑到多遠,耳邊依舊不時響起那些慘叫聲。
呂光的平叛進展得並不順利,於是街頭張貼出了徵兵告示,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特意說明,從軍者可得溫飽。就這幾個字,讓流民中但凡還有把力氣的男人,皆報名參加,擠滿了鼓樓一帶。
我和羅什、呼延平、段娉婷,還有羅什二十多個龜茲弟子一起,經過鼓樓。呂光次子呂弘在負責徵兵,看到我們時,偏過頭故意不理。我心裡來氣,有什麼好得意的?他在呂纂逼死呂紹後也想自立,卻被呂纂打敗殺死。呂光的兒子們,除了窩裡鬥骨肉相殘,別的還有什麼本事?
“軍爺,先分個饅頭吧。俺投軍,就是想給俺娘吃個饅頭。”
一個變聲期的粗啞嗓子引起我們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發育最多十三四歲,流著鼻涕,臉頰上凍得發紫。腳上一雙爛鞋,腳趾頭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團,分不清趾頭。
“饅頭得等入了營才發,現在沒有。”那個在忙著填名錄的軍官不耐煩地回答。
“那要啥時候有啊?”
“羅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個!”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紅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後往紙上按。一條性命便這樣賤賣出去了,還是個孩子啊。
“順兒,娘不要你去投軍啊,你才十三歲。”一個婦人跌跌撞撞跑來,一把扯著孩子嚎啕大哭。
“軍爺,我有十五了,我娘捨不得才這麼說的。”小孩看到軍官皺眉,連忙討好地說。來了幾個士兵,把他孃的手拉開,帶著小孩往後面的營帳走。
小孩回頭對著婦人喊:“娘,等會兒發了饅頭,順兒就給你帶來。”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這個順兒太天真了,入了那營帳,他怎麼還可能再出得來?看到身邊的羅什在懷裡掏,卻什麼都沒掏出來,對著我耳語:“還有錢麼?”
我點點頭,摸出幾個銅板,走到那個仍在哭泣的婦人身邊,交給她。她抬頭,髒得不成樣子的臉上看不出膚色。她沒有接,突然對著羅什跪下:“我不要錢。法師,求求你念經保佑我兒子平安回來吧。”
羅什動容,虛扶一下,我趕緊拉她起來。
“法師,也幫我兒子唸經吧。”
“法師,還有我,我是孤兒,您就幫我念一次吧。”
“法師……”
隊伍裡響起越來越多的哽咽聲,羅什抬頭環顧,幾千個衣衫襤褸的人,只為能得一頓飽飯,離開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戰場。羅什嘴角抽動,眼底流出無盡悲傷。轉頭對弟子們叮囑幾句,眾弟子散開,走到隊伍中間,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絕大部分人都合掌閉眼,虔誠地接受佛祖的賜福。
雪片又開始飄落,簌簌的落雪聲,喃喃的梵唱聲,壓低的哭泣聲,一張又一張蓋了紅印的紙,迅速壘滿了徵兵臺。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著悽慘白光的雪地,映襯出他悲慼的神色:“艾晴,人活於世,受盡苦難,究竟是為什麼?我又能為他們做什麼?”
心裡的哀慼不下於他。為他披上棉衣,拉過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產生於苦難之中,佛陀見到塵世間一切皆苦,於是便有了佛教。這是讓人暫時忘卻苦難的精神慰籍,也是對未來的美好幻想。我記得一位西方大哲說過,‘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 (語出馬克思《黑格爾哲學批判導言》)
轉身面對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羅什,盡你所能,讓那些受苦之人有一絲精神慰籍吧。就算是最終無法逃過凍死餓死的命運,也起碼讓他們在死前,抱著對來世的期許滿足地閉眼。”
他回望著我。為了節約,我們沒有點燈,雪地的反光依舊照亮他眸子裡的深沉悲慟。將我攪入懷中,他低喃著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淚水沾溼他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