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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的雨中漸漸摻了瓊片,烏簷凝冰,有頃砸落滿地。
如真如實的幻境頃刻消散,他所流連的故人身影破碎,若樹花螢火般怦然,纖芥星點瀰漫。
餘悸中,楊和仲目睹少年閤眼倒在雨中。
他的雙腿僵住無法邁動,隻眼睜睜看連谷冒雨衝出將明赫扶起,惡狠地剜了他一眼。
兩個絲布矇眼的瞽奴聽辨狀亦隨連谷出廊,立於露天,受著天雨。
“殿下他……”楊和仲想問。
“殿下身弱,常有的事,還請楊公子莫怪。”連谷敷衍了兩句,漠然平靜與方才的惡狠判若二人,轉頭吩咐其一瞽奴,“領楊公子到西屋稍作歇息,再去庫裡搬些暖炭來。”
那瞽奴頷首示意,連谷顯然不願與楊和仲多言,又令另一瞽奴往後廚燒些熱水,備點清口的飯菜,言罷背起明赫穿廊進了裡屋。
細雨打溼的厚袍沉重,秋雨降臨的寒意鑽滲進他的背脊,楊和仲顫巍地抬手攤掌,細密的雪霰粒子砸在發頂、手掌心,冰麻得生疼。
凝結硬粒噼啪打在不平的瓦磚面,碎骨後融在淺凹的積水裡。楊和仲倏忽間瞭然了,當年他跪倒殿外一夜雨雪的痛悲和重疾。
幾瞬掙扎,待從幻境的餘愕中清醒,唯剩他與一瞽奴。楊和仲請那瞽奴入亭稍候,捏了一訣傳音至東郊行宮褚清衍處,將今日明赫府內事事無鉅細錄說予褚清衍。
明赫怕是早就知曉他的來歷。
轉念他思索片刻,隨即補了一條訊。
為保詳悉南闋噩子之態貌,準請其暫以千寧之名居於府邸。
府邸與行宮距離不遠,楊和仲指尖閃爍的白光凝化成一雙鳥翼撲打振翅,攜信而飛。
轉眼見廊內的瞽奴垂首聽候,身上青衫眼瞧是新換的,雙手、臉面白淨,五官清麗,發挽鬢整,半透的長巾遮於眸前以示其乃瞽奴之身,往前在行走義診間,某戶貴家宅中也見識過瞽奴啞僕。
此些奴僕等皆是生來眼不能視、耳不能聞、口不能說,雖身有殘疾但多是機敏慧聰、貌相姣好的男女,自小受過特殊的訓導,在地下暗市屬珍惜品。
早些多是貧苦人家為活命,才偷摸著尋販子賤賣了生有殘疾的兒女,而後竟有商賈從中發掘商機,利用大戶大家向來中意口嚴心穩的奴僕,而瞎眼聾耳啞口的人身價極賤,專挑些生頗具姿容且較靈慧的孩童悉心因材施教,售價可翻幾番,一度千金難求。
貌好才疏多熟媚人或房中術,才貌俱佳的則難尋,雖不至臠奴那般落墮,倘若主子有需,因受慢毒控制亦不得不從。楊和仲曾隨杏林醫主至他家大宅中,無意撞見世家子弟十數人奸辱一啞僕。
他所遇時,事已晚,杏林醫主重囑他除治病醫人外,莫要插手凡俗他事,只得待眾人散去塞給啞奴一顆回命丹。
第二日清早,楊和仲便聞啞僕昨夜莫名自刎身亡,滿身青紫傷痕,死相悽慘難睹。臥房裡的樸席裹屍,丟進後山腳,浮土一蓋無墳無塋。
到底皆是些可憐人。
略賣人於北翟、南闋皆屬不赦死罪,諸小藩國部族尚存,大朝頒令禁止後暗市也鮮少做這買賣,薄權弱勢的明赫偏得二位不俗的瞽奴。他想著,隨那瞽奴穿過大半府邸入西屋,接過奉來的新浸清茶,斂眉低目輕茗,靜默地念訣蒸烘瞽奴溼潮的衣衫鞋襪。
瞽奴眼盲,感官卻敏,朝楊和仲行過俗禮,算是謝過公子好意,轉而退下往後庫方去。
明赫所居的裡屋終是點起暖爐,連谷仔細地褪下明赫溼透的衣褲,接了盆溫熱的清水潤溼絨巾,絞擰得半乾,對疊後趁著騰騰白氣輕敷明赫的四肢,再換乾布帕拭淨餘溼。
等瞽奴叩門求入時,連谷正順理梳著明赫半溼的發。連谷教瞽奴進屋夾暖炭添在爐中,伏在明赫的床榻邊,他方才見青絲中幾絲銀白,往常替明赫束髮也偶有瞧見,明赫從不許他拿剪子,只允他藏起。
明赫自七八歲起得病最重,約莫一月發病三四回,故專教過連谷遇事如何處理。可明赫的病症隨年歲的增長漸愈嚴重,雖暈厥得少些,昏迷時日愈發漫長。連谷雖已見慣,每每回想卻心驚後怕。
若他的殿下自此一睡不醒,該如何是好。
待夜裡三更明赫轉醒,頭脹識昏,氣窒心悶。南闋的雨延綿得異常,連谷趴在榻旁,房門外守著兩個,他靜靜地躺仰床榻之上,望著方梁,沉默地聽雪霰擊房頂黑瓦。
驅氣運走周身一圈,察覺經絡處處裂痕愈加深顯,料想是這具軀體極限即至,魄魂靈體便可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