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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那位幹部說:“你先喝著,我和他們到外面去說說!”
三個人來到院子裡,書記問馬順:“工錢怎麼說?”“老行情都是兩塊錢……”他舅對書記說。
書記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氣。
“一塊五!”少平立刻插嘴。
書記“撲”一聲把吸進嘴裡的氣吐出來,然後便痛快地對少平說:“那你今天就上工!”
他舅在旁邊愣住了,不知外甥為什麼把自己賣了這麼低的價錢。對於少平來說,就是一天掙一塊錢也幹。他先問最迫切的問題:“能不能住宿?”
“能!就是敞口子窯,沒窗戶。”主家說。
“這不要緊!”
上工的事談妥後,少平性急地連他舅家也沒再去,就起身直到南關賈冰家尋他的鋪蓋卷。
來到大街上,他覺得腳步異常地輕鬆起來。這時他才注意到街道兩旁的景緻,商店的門都開了,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櫥窗裡花花綠綠,五光十色。姑娘們率先脫去了冬裝,換上鮮豔的毛衣線衣,手裡拎著時髦的小皮革包,挺著高高的胸脯在街市上穿行。人行道上的漢槐洋槐綴滿了一嘟嚕一嘟嚕雪白的花朵,芬芳的香味飄滿全城。
少平於是在書架上挑了一本《牛虻》——他很早就聽曉霞介紹過這本書。
就這樣,他揹著自己的鋪蓋卷,手裡提著那隻爛黃提包,懷裡揣著《牛虻》,來到了北關陽溝大隊書記家。書記的老婆是個精明麻利人,看來最少能主半個家事。她引著少平,把他送到匠工們住的敞子窯裡,並且又把站場監工的親戚叫來,把他交待給了這位工頭。
這敞口子窯鋪了一地麥秸;麥秸上一擺溜丟著十七八個鋪蓋卷,地方几乎佔滿了。少平只好把自己的那點行李放在窯口最邊上的地方。
吃過中午飯,少平就上了工。
他當然幹最重的活——從溝道里的打石場往半山坡箍窯的地方背石頭。
揹著一百多斤的大石塊,從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簡直連腰也直不起來,勞動強度如同使苦役的牛馬一般。
少平儘管沒有受過這樣的苦,但他咬著牙不使自己比別人落後。他知道,對於一個攬工漢來說,上工的頭三天是最重要的。如果開頭幾天不行,主家就會把你立即辭退——東關大橋頭有的是小工!
每當揹著石塊爬坡的時候,他的意識就處於半麻痺狀態。沉重的石頭幾乎要把他擠壓到土地裡去。汗水象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漫流,而他卻騰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醃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睜半閉。兩條打顫的腿如同篩糠,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這時候,世界上什麼東西都不存在了,思維只集中在一點上:向前走,把石頭背到箍窯的地方——那裡對他來說,每一次都幾乎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偉大目標!
三天下來,他的脊背就被壓爛了。他無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慘狀,只感到象帶刺的葛針條刷過一般。兩隻手隨即也腫脹起來,肉皮被石頭磨得象一層透明的紙,連毛細血管都能看得見。這樣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象放在刀刃上!第三天晚上他睡下的時候,整個身體象火燒著一般灼疼。他在睡夢中渴望一種冰涼的東西撲滅他身上的火焰。他夢見下雨了,雨點滴嗒在燙熱的臉龐上……一陣驚喜使他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真奇怪!他感覺自己臉上真有幾滴溼淋淋的東西。下雨了?可他睡在窯裡,雨怎麼可能滴在臉上呢?
他睜大眼,發現他旁邊的一個石匠工光著屁股往被窩裡鑽。他感到一陣發嘔,趕忙用被子揩了揩臉——他知道,這是那個撒完尿的石匠從身上跨過時,把剩下的幾滴尿淋在了他的臉上。沒有必要發作,攬工漢誰把這種事當一回事!他矇住頭,很快又睡得什麼也不知道了……三天以後,孫少平儘管身體疼痛難忍,但他慶幸的是,他沒有被主家打發——他闖過了第一關!
以後緊接著的日子,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他繼續咬著牙,經受著牛馬般的考驗。這樣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考慮他為什麼要忍受如此的苦痛。是為那一塊五毛錢嗎?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認為這就是他的生活……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擱到褥子上了,只好叭著睡。在別人睡著的時候,他就用手把後面的衣服撩起來,讓涼風撫慰他潰爛的皮肉。
這天晚上,當他就這樣趴著睡覺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在輕輕搖晃他的頭。
他一驚,睜開眼,看見他旁邊蹲著一位婦女。
他在睡眼朦朧中認出這是書記的老婆,他趕緊把背後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