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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井了。
仍然象黃原攬工時那樣,他感到,精神上的某種危機,只能靠強度的體力勞動來獲得解脫。勞動,永遠是他醫治精神創傷的良藥。遺撼的是,他這個月不可能再是全班了。
第二天早晨上井後,王世才邀請跟他掛茬的兩個徒弟去他家作客——今天是他兒子六歲生日。
“我顧不上!我要去看電影。聽說電影美!男的女的摟著一塊睡覺,女人的奶都在外面露著哩!”安鎖子說著,口水都從嘴角里淌出來了。
“那你可要去!明明等著你呢!”師傅對少平說。“我肯定去。你先走,我一會就來呀!”
師傅走後,少平趕緊到礦部前的商店裡,用八塊錢買了那隻白絨絨的大玩具狗。又買了一些罐頭和一盒蛋糕,就抱起這些東西,沿著鐵路向師傅家趕去。
到師傅家後,桌子上已經擺滿了酒菜。一家三口人還沒動筷子,顯然在等他。
明明喊叫著從他手裡搶過那隻玩具狗,小嘴在狗身上親吻著,他對少平說:“叔叔,你什麼時候一定要給我買只真的狗!”
“給你買!”少平說。
王世才夫婦把他推讓在小凳上,又給他倒酒,又給他夾菜。師傅興奮地拿錐子開啤酒瓶,把手都戳破了,仍然笑著給他斟酒,手上的血也不揩——對礦工來說,這點傷算個屁!
吃完飯,少平沒一點瞌睡。他於是一個人帶上明明,到山上玩了大半天;給他捉蝴蝶,拔野花,一直到午間才返回來……
孫少平漸漸和師傅一家人建立起極深厚的感情。他經常去他們家吃飯,也幫助他們幹家務活——擔水、劈柴,到矸石山上去撿煤。每當進入這個小院,他就象回到自己家。王世才一家人也把他當自家人看待,有個什麼活,就不見外也讓他幫助做;有個什麼好吃的,也吼喊著非讓他吃不行。
少平後來才知道,師傅也是三十歲上才成家的。當地找不下老婆,他只好回到老家河南,在親戚的帶助下,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了惠英。惠英儘管比師傅小八歲,結婚後一直實心疼愛師傅。她出身農家,裡外活都很麻利。雖然識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於漂亮,那在整個黑戶區都是很出名的。
孫少平感到慶幸的是,他來煤礦半年多,就結識瞭如此好的一家人。也許這是命裡有緣,使他不論走到何處,都會遇上對他特別關照的人家。在黃原時,有陽溝曹書記兩口子,在這裡,又有王世才一家人。是啊,在他艱難的生活歷程中,如果沒有這些好人,他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
這一天他回宿舍,屋裡其他幾個人都擠眉弄眼對他說,昨夜他下井後,來個很俊的“娘們”,把他床頭和搭在鐵絲上的髒衣服都收拾走了。
和他同屋的這些傢伙都開始下井勞動,因此現在敢用粗言俗語對他說話。
少平發現,他脫下的髒衣服就是不見了蹤影。不過,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說的“娘們”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給他洗去了。
他心裡不由一熱。
“這個騷娘們是誰?”有人用髒話問他。
“少放臭屁!她是我們班長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個問話的小子。
“噢……王世才那麼個狗熊樣,能找了這麼個俊老婆,比他媽唱戲的都漂亮!”
少平無法阻止這些人用骯髒的粗話評說惠英嫂,說粗話是這個行道的家常便飯。他自己儘管反感,有時嘴裡也會不由冒出一句來……
轉眼就到了六月。
山野裡的綠色越來越深了。碧藍的天空通常沒有一絲雲彩,人的視野可及十分遙遠的地平線。地面上,人們已經身著很單薄的衣衫了。
不過,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溼陰冷的。即是二伏天,不幹活還得披上棉襖。
這天因為發生了冒頂,少平他們直至上午十點鐘才把活幹完。儘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還沒造成什麼傷亡。
他們幾十個人,象苦役犯一般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來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人臉上看不見一絲笑影,也不說任何話。身上都象墨汁潑過,只有從眼白辨認出這是一群活物。
少平最後一罐上井。
當罐籠在井口停下以後,他一下子驚呆了。
他看見:曉霞正微笑著立在井口!
少平以為是強烈的陽光刺花了眼,使他產生了幻覺。他趕忙眨巴了幾下眼睛,卻再一次看清這的確是曉霞啊!她正腦袋轉來轉去,顯然是在尋找他——在這群黑人中找個熟人是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