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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蓮哭了一會,卻反過來安慰他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你……不敢太熬煎。急出個病,咱更沒活路了!”“怎麼辦……”少安臉痛苦地抽搐著,不知是問秀蓮,還是在問自己。
“咱難道不能重起爐灶?”秀蓮在月光下瞪著那雙大眼睛問丈夫。
少安仰起頭,象神經病人那樣,對著燦爛的星空怪笑了幾聲。
“重起爐灶?”他痛不欲生地看著妻子,“錢呢?你算算,連貸款和村裡人的工資,咱已經有一萬大幾的帳債。如今兩手空空,拿什麼買煤?拿什麼付運輸費?拿什麼僱人?咱兩個能侍候了這臺機器?更可怕的是,燒磚窯倒閉了,月月還得扛一百來塊的貸款利息。另外,我們拿什麼給做過工的村裡人開工資?眼下這是最當緊的!村裡人實際上是等米下鍋哩……”
“能不能再去貸款?”
“天啊!我已經沒這個膽量了。”少安叫道。“再說,咱已經貸下這麼多,現在又破了產,公家怎麼可能向一個毫無償還能力的人再貸款呢?”
“那咱只能賣機器了?”
“不!”少安對妻子喊叫說,“就是賣了機器,連公家的貸款都還不利索,更不要說給村裡人開工資了。咱們將來能不能翻身,還得指靠這臺機器哩!要是賣掉,咱這輩子再也沒能力買了。公家的貸款咱可以賴著,月月扛利息就是了。現在最主要的是,怎樣才能給村裡幹過活的人開工資……”沒有任何辦法。
兩個人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淵之中,他們忘記了飢餓,忘記了睡眠,一籌莫展地坐在這一堆破磚頭上,不知該怎麼辦。
夜很深了。金家灣那邊最後幾點燈光也已熄滅。月亮靜靜地照耀著寂靜中昏睡的大地。
東拉河閃著銀白的波光,朗朗喧響著在溝道里流淌。晚風涼意十足,帶著秋天將至的訊息,從大川道里遒勁地吹過來,夾帶著早熟的莊稼所特有的誘人芳香……
炎熱的夏天即將結束。
孫少安磚場的熊熊爐火也隨之熄滅了。
對於一個平凡的農民來說,要在大時代的變革浪潮中奮然躍起,那是極其不容易的。而跌落下來又常常就在朝夕之間。象孫少安這樣一些後來被光榮地奉為“農民企業家”的人,在他們事業的初創階段卻是非常脆弱的。一個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使他們處於垮臺的境地;而那種使他們破產的“偶然性”卻是慣常的現象。因為中國和他們個人都是在一條鋪滿荊棘的新路上摸索著前行。碰個鼻青眼腫幾乎不可避免。這就是人們面對的現實。
而問題在於,我們能不能在這條路上跌倒後,爬起來繼續走下去?
當然,我們毫不懷疑整個社會將奮然前行!
但是,這個倒在泥濘中的名字叫孫少安的人,此刻卻爬不起來了。他個人的力量無法使自己從這場突發的災難中恢復過來。
此刻,他頹喪地坐在這一堆破磚頭上,象一隻被風暴打斷翅膀的小鳥,在夜風中索索地顫抖著。無論他多麼堅強,他終歸是雙水村一個普通的農民。他有什麼能力抗擊命運如此冷酷的打擊呢?
當然,我們記得,這位性格非凡的青年,在過去一次次的災難中都沒有倒下過,而是鼓起勇氣重新為創立家業苦鬥不已。但那時他一貧如洗,儘管精神痛苦卻也沒有什麼大負擔。
現在,他一下子背了這麼多帳債,簡直壓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孫少安和妻子在他們倒閉了的磚場,痛不欲生地坐到了深夜。
他們突然看見,父親佝僂著高大的身軀,背抄著手在月亮照得白花花的公路上走出來,轉到前面土坡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他們面前。
父親沉默地立著,叭叭地抽著旱菸。火光在煙鍋裡一明一滅。“回去吧,你媽把飯做好了……”他開口對他們說。
淚水再一次從少安眼裡湧出來,在他憔悴不堪的臉頰上淌著。這樣的時候,只有最親近的人才不會拋棄他!他知道,父母親現在也為他的災難而急碎了心,想想分家以後,他實際上沒有給老人多少關照;而眼下自己又栽倒在地不能爬起來,讓老人跟著擔驚受怕……秀蓮也站起來,勸少安回家去。
於是,夫妻倆垂頭喪氣地跟著父親,離開了燒磚場。
月光皎潔,大地如銀似水。夜色是這樣美好,人心卻如此灰暗!
母親在他們新居的鍋灶上,已經做好了雞蛋麵條,顫巍巍地把冒著熱氣的飯食端到炕上。少安和秀蓮都無心下嚥,一人只挑著吃了幾根麵條。
母親用圍裙揩拭著眼淚,對他們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