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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在世界語言叢林中真已變成了這樣的角色?笑容只能在臉上凝凍,心底捲來綿長的感嘆。
其二
黃面板,黑眼睛,整個神貌是道地的華人,一位同樣是華人的記者在採訪他,兩人說的是英語,這在南洋各國都不奇怪。
採訪結束了,記者說:“您知道我們是華文報,因此要請教您的華文名字,以便刊登。”
“我沒有華文名字。”他回答得很乾脆。
記者有點犯難:把一個寫明是華人的採訪物件稱作傑克遜或麥克斯韋爾之類,畢竟有點下不了手。採訪物件看出了記者的顧慮,寬慰地說:“那你就隨便給我寫一個吧!”
這種經常發生的對話是如此平靜,但實在足以震得近在咫尺的土地神廟、宗鄉會館柱傾梁塌。時間並不遙遠,那些從福建、廣東等地漂流來的中國人登陸了,在家鄉,隔一道山就變一種口音,到了南洋,與馬來人、印度人、歐洲人一羼雜,某種自衛意識和凝聚意識漸漸上升,這種自衛的凝聚是一種多層構建,最大一個圈圈出了全體華人,然後是省份、縣邑、宗族、姓氏,一層層分解,每一層都與語言口音有關。不知經過多少次災禍、爭鬥,各種地域性、宗教性的會館競相設立,而最穩定、最牢靠的“會館”,卻屹立在人們的口舌之間。一開口就知道你是哪兒人,除了很少的例外,多數難於逃遁。
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渦捲起一種莫名的魔力,在短短數十年間把那一圈圈、一層層的自衛、凝聚構建一古腦兒軟化了,把那一些由故鄉的山樑承載的、由破舊的木船裝來的華語,留給已經不大出門的爺爺奶奶,留給宗鄉會館的看門老漢,而他們的後代已經拗口。用英語才順溜,儘管這種英語帶著明顯的南洋腔調,卻也能抹去與故鄉有關的種種分野,抹去家族的顛沛、時間的辛酸,就像從一條渾濁的歷史河道上潛泳過來,終於爬上了一塊白沙灘,聳身一抖,抖去了渾身渾濁的水滴,鬆鬆爽爽地走向了現代。不知抖到第幾次,才抖掉了華語,然後再一用力,抖掉了姓氏,只好讓宗鄉會館門庭冷落了,白沙灘上走著的正是黃面板黑眼珠的傑克遜和麥克斯韋爾。
在這一個過程中,我所關注的理論問題是,一個群體從學習外語到不講母語需要經歷多大的心理轉換,大概需要多長的時間,再進一步,從不講母語到遺落家族姓氏又需要經歷多大的心理轉換,還需要多長的時間。當然,更迫切的問題還在於,這一切是不是必然的,能在多大程度上避免。不管怎麼說,我已看到了大量不爭的事實:語言的轉換很快就造就了一批斬斷根脈的“抽象人”。
新加坡實踐話劇團演過一個有趣的話劇《尋找小貓的媽媽》,引起很大的社會轟動。這個話劇,確實是以“話”作為出發點的。一個三代同處的家庭,第一代講的是福建方言,第二代講的是規範華語,第三代只懂英語,因此,每兩代之間的溝通都需要翻譯,而每一次翻譯都是一次語義和情感上的重大剝落。如果是科學論文、官樣文章,可能還比較經得起一次次的翻譯轉換,越是關乎世俗人情、家庭倫理的日常口語,越是無奈。結果,觀眾們看到的是,就在一個屋頂之下,就在一個血統之內,語言,僅僅是因為語言,人與人的隔閡是那樣難於逾越。小小的家庭變得山高水遠,觀眾在捧腹大笑中擦起了眼淚。
無數家庭都在經歷著的這類文化悲劇,人們並不是輕而易舉就能避開的。恨恨地罵幾句“數典忘祖”;完全不能解決現實問題。就拿新加坡來說,一代政治家急切地要把這個以華人為主的年輕國家快速推入現代國際市場,就必然要強悍地改換一套思維方式和節奏方式,那麼,沒有比改換一種語言氛圍更能透徹有效地達到這個目的的了,因為語言連帶著一個整體性的文化——心理基座,把基座“移植”過來,其他一切也就可以順水推舟了。當然也可以不這樣做,但這樣做的效果卻顯而易見。整個國家是這樣,每個家庭也是這樣。年幼的孩子如果學好英語,中學畢業後可以直接投考歐美各國的名牌大學,即使不讀大學也能比較順利地進入這個國際商市的大多數公司企業。至少在目前,華語水平確實不是新加坡青年謀職的必需條件,而要學好華語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卻遠超英語。在中國大陸透過很自然的方式已經學好了華語的中國青年也許不會痛切地感到學習華語之難,而在新加坡,竟有華人小孩因華語課太難而準備自殺,使得父母不得不搬家到澳洲或別的用不著學華語的地方。是的,華語牽連著遠祖的精魂,牽連著五千年的文明,他們都知道;但門外的人生競爭是那麼激烈,哪一位家長都不太願意讓孩子花費幾十